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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我不吸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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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日记] [原创] [小说] 漂流 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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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3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由幸福想起的……


时间这东西,如果你想拥有,他还真值钱,多要一丁点,都那么费尽,劳神;如果你不想拥有,他还真贱得要命,弹指间,一年三百多天的光阴就耗进去了。近来的时间好似空闲的很,功课不曾紧张,生活不曾紧张,思想不曾紧张,就连生理都不曾紧张过。自己仿佛大海上的一块无足轻重的浮冰,飘飘荡荡的,想溶于海水吧,温度不够;想沉入海底吧,密度又不及。总之,自己感觉就如同《围城》中的那个鸿渐,心比天高,可又腹无经书,只知叹世道不济,人志不逢时了。


恰恰此时,铁子也与我同感,打电话说最近心情不好,想找我聊。说马上要毕业了,在日本呆了这么多年,渐渐的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了?每天说着不情愿说的话,每天做着不情愿做的事情,不能以中国人的方式为人处世,但又与日本人的习惯磨合得不那么融洽。天天开着车围着爱知县到处的为家庭,为父亲,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所谓的将来,不停得奔波,走动。接触的得人三教九流,遇到的事情乱七八糟,累了,就在途中靠边停下车小憩一下,他说他感到累,感到乏,感到厌倦……


其实关于铁子,早就该写了。对于我来说,铁子是另外一个天空下的人,与我有共同之处,但大多还是不同。我的世界他经历过,他的世界我进去过。在那里面不仅单是铁子,还有很多区别于我们的中国同胞。不同的风景,不同的感触,不同的辛酸,这是后文。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突然。或许就因为开始的突然,以至于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与他接触起来总感觉不踏实。我开始打工是来日本三个月后,一来,为了解决生存问题,二来,也为了体验留学生活的真实。现在已经记不清那天的来龙去脉了,只有一幅情景刻在脑海里。天阴阴的,小雨零零散散地往下飘,我站在那家我打工的店的门口,几乎完全不懂得听着那位后来我知道是叫做前岛的前辈给我介绍着店里的各种规则,那情景现在想想真是逗极了,对方着急得动用着身上所有可以表达意思的部位,我也动用着满脑袋里所有可以用作理解的细胞,可是结果仍旧是我只听懂了全部内容的十分之一。突然间,前岛眼前晃了一道白光,嘴角也抖着扬了起来,大声用日语喊着:“过来过来,来这边,你终于来了。”接着对我说,他也是个中国人,我让他跟你说好了。我顺着他的话音望了过去……那是我见到铁子的第一面。20多岁的男生,身材微胖,打着一面透明的伞,两只手让衣服把自己裹得很紧,头发半长,上面罩了一顶黑白相间的棒球帽。一幅眼镜不太挺的搭在鼻子上,走进了一些,才看到镜片是微微带一点淡蓝色,两只眼睛从镜片的上面透出来,迅速得打量了我一遍。说实话,第一感觉就是这个样子,有点让我感觉有种无从说起的陌生感。年龄不大,但似乎眼睛里又缺少点年轻人该有的单纯感,可要说老练,却又让人感觉第一印象中缺乏了些干练与自信。当时我如获救星,赶上去问他,“你好,我也是中国人,山东的,这不实在听不懂,还麻烦你给翻译一下。”他说好。一句句简短熟络的本格日语,让我在旁边呆若木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刚来日本的我,本以为,来日已四年的女友,日语已经算是好,没想到面前这个人,说起话来竟然与日本人毫无差别……


打工进行了将近两周,我与铁子也在忙里偷闲时悄悄的凑在一起搭过几句。那天我正在碗堆里,弯着腰拼命赶着刷。铁子悄悄的凑到我身边,说:“下班有没有时间,我想和你聊一会儿。”那天我是十点下班,铁子十一点。我不想在休息室里等他,怕遇到日本人又要说我不会说的那些日语,就跑到外面停放单车的地方等他。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他出来,我就转到那边去看看他出来没有。正打算走开,突然身后两盏车灯直照过来,我看过去,看不清什么,只听见“王哥……王哥……”得喊。我走过去,一看,正是铁子……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了一些关于铁子身世。他年方23,本籍辽宁,七年前慕父母来到名古屋,父母在早年在这里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小饭店。目前他在一家比较知名的私立大学里读商科大四,课余时间就帮父母照料一下店面。那天分手的时候,铁子突然郑重其事的问我,“王哥,我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一直最想有个哥哥。如果……,我认你作哥哥,你看行吗?”我越加感到突然,跟铁子的接触,如果算深入了解,当晚也只是第一次。关于他的事情,我了解得也只能局限于当时的谈话内容。我说:“啊?你认我作哥哥?能者为兄,长者为兄。可我哪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作你的哥哥似乎我不够分量呀。”他说我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他的哥哥。我答应了,对这份身在异国他乡意外兄弟情,我虽然没有什么把握。但以当时的身份,在日本这片大大的屋檐下,于这个弟弟曾经给我的帮助,似乎也让我稍稍直了一下脖颈。


我与铁子之后的关系似乎就一直是建立在帮助与被帮助上的。听不懂,说不清的时候,他来翻译;腰酸背痛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一卷袖子两手插进油污的水中,帮我刷堆成山似的碗。家里的水管爆裂,他第一时间出现在第一现场,帮我打电话找人修理。时间久了就感觉有他在,我踏实。正如,不会游泳的人掉在水了,很希望能抓到根稻草;走在荒野里,看着渐渐降临的夜幕,很希望能望见一盏微闪的烛光。


每逢有时间,铁子总是叫上我到处的跑,在他视为奔波的生活里,我们两人碎碎转遍了整个爱知县的境地。有时候的周末,我在打完工之后,还要陪他去远在另一个市区父亲的朋友家里去取货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三四点钟。累极了,他就会让我打电话给他的父亲,说铁子在我这里,太累了,开车回去,路上不放心,住我这里。他父亲也欣然应许,视我为自家人,说铁子跟他们说了,那我当亲哥哥相处,在我这里就放心了。


铁子是很孝顺父母的,这是与生俱来的中国传统。铁子来了七年,好的东西没有丢。他总说,父亲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大店,能把所有在日本的辽宁人聚在一起,我现在天天这么跑,也是为了父亲的这个目的而来。同龄人,回了家可能会看看电视,交交朋友,外出郊游……可是我一点自己的时间也没有……


他总是羡慕我能和女朋友这么长久的在一起,他从来没交往过女朋友,初中的时候懵懵懂懂的发了一个恋爱的小芽子,随后便来到了日本,那颗芽子放在冰箱里,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端出来,把那份短短的故事,一遍遍得讲给我听。有几次,铁子会拜托我,帮他物色一个好的女孩子,他会好好相处的。我说要等,等了一年,我也没有给他看着适合他的。这不前一阵子,他告诉我,他爸爸在国内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照片上很漂亮。我也很高兴,鼓励在感情上内向的他多多与人家联系。


铁子初三毕业那一年来到日本,那个年龄在我看来正是需要定型的年龄。国内高中不可缺的基础教育,高中同学之间不可少的交流训练与共同成长,对于铁子来说他都没有经历。来到日本,他就被扔到完全不熟悉的日本高中里,在这个环境不同,语言不同,交流方式不同,学习与生活也完全不同的地方,铁子度过了残酷的一个月,“像一个被扔到外星球的傻子。”之后,无奈他走进一所语言学校,每日刻苦埋头的攻读日语,19岁那年考入大学。换句话说,在铁子思想熟悉了一种状态正要吸收大量营养的准备省长接近成熟的时候,却给他换了一份完全不同口味的食物让他吸收。即在一种文化即将定性的时候,却把它带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氛围中,熟知的文化没有巩固住,却留有很大的阴影,突然间新文化扑面袭来,从容不得,呼吸不得。这样,就只能向后缩一缩身,当然不能缩到原来的环境中,没办法,结局就只能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扎了根。


铁子最近去东京了,说看看那里的“气候”,说这片地方,中国料理店越来越多,不好干。家里想开大店,可是找不好位置,哪里都有中国人的店,而且差不多都认识,抢了谁的买卖不好,有计划举家去东京发展。又突然对我说,王哥我可能要赶你前面结婚了,父母早就想要个孩子了……铁子的两个梦想,一个是帮家里人整个大店,一个是给自己整个女朋友,这样看来,都慢慢地有了……


铁子问的幸福是什么?我把它贴在一个国内知名的论坛上,不久便有了回复。是引用了崔永元的一句话:“仔细想想,人生就是个饺子,岁月是皮,经历是馅,甜酸苦辣皆为滋味,毅力和信心正是饺子皮上的褶皱,要记住人生中难免被狠狠地挤一下,被汗水煮一下,被谁咬一下。更要记住,没有经历,硬装成熟,总会有露馅的时候。”参透这句话,就知道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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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3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由打工想起的……


(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故乡》。


在日本读《故乡》的这句话是别有一番风味的,鲁迅所说的长工,在日本应该就是社员了;那我们这些即不是短工般的按日领工钱,也不能只在过年过节时给人家帮工,更没有自留地可种的大部分留学生们,就只能做一种按小时算钱且周六周日更要加班的工作-- 打工。


与铁子在初识的料理店里打了一段时间不堪回首的辛苦工后,彼此因为考试请了一个月左右的长假。那一个月的我除了拼命攻读日语,迎接每年两度留学生考试,便是精打细算计划着如何度过下个月即将来临的生活上的“经济萧条”。在日本时间和金钱总是个矛盾,尤其是我们这些个留学生,想多点时间静下来学学习,做点别的,甚至回国探亲等等,就肯定要暂时搁下打工,收入无从得来,生活便紧紧巴巴。若想生活质量好一点,营养均衡一点,收支平衡一点,就不能得闲一点,天天埋头打工。重复,单调,劳累暂且不说,单就自己拼命卖力的付出和到头来发薪水的收获来说,总还是感觉手里这薄薄的一打纸币,被天平彼端一整月的汗水翘得老高。给家里打电话,总叫二老放心,说自己在这里过的多么的好,生活多么有规律;家里也从不会忘记的叮嘱,要爱惜身体,不要太节省,缺钱缺物了跟家里说。但这毕竟是在国外,国内“襁褓”中习惯了的话到了嘴边,一想起父母的白发苍颜,想起那终日早出晚归工作的背影,想起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的臂膀和年龄,又怎么忍心再伸手去父母腰包里掏那温乎乎,硬邦邦的汗水钱。家庭的后盾对于我们这些遥远的学子来说,显得那么的轻渺,单薄,力不从心和不忍开掘。这时候就会想到铁子的幸福,全家团聚在日本,不管生活怎样不同于国内,毕竟还可以分担下家务,尽上点滴孝心。仅此却是我在父母身边未曾想到过的,来到日本后想做却又鞭长莫及的尴尬了。


    铁子照旧隔三差五的来我家走走,带给我点学习资料,交流一下学习经验。一日,铁子跑来,“王哥,有件事想求你。我爸爸有个朋友开了一家新店,人手不够,尤其是星期六日,忙不过来。我想咱两个一起去帮忙,一来,做个伴;二来,也能赚个生活费。”我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一来,铁子帮我很多忙,我有依此回报之意;二来,如铁子所说,缓解下个月的“萧条”之惑。当周的星期六一早,我便和铁子驱车赶往新店,铁子跟我讲,开店的这个人是20年前留学来日本的,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工作了4年,5年前完成归化,转为日本国籍,继而开始经营在日饮食业,以前和铁子的父亲生意上有过来往。这次开的新店,大概是铁子所谓的“圈内人”里所开设的最大的一家中国料理店。行程一个多小时,跟铁子未间断的欢声笑语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中华菜馆”,漆金的四个大字在一栋宽敞的和式建筑的屋脊上砸入眼帘。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这栋建筑门前挤进眼角的一个满脸堆笑,身高不足一米七,年龄30有过,头发稀少,却脂肪颇多皮球似的中年男子。用皮球两个字,似乎过于不敬,但皮球的比喻非但没有丝毫诋毁,相反却包含些可爱。觉得自己可爱,总是童话般的想象,一个远远超出我们这个等级的前辈,一定高大耸立,西装革履,风流体面。像电影里的,好人肯定是白皙面孔,阳刚伟岸;坏人总逃不开臃肿矮小,酒糟鼻子,外加鼠斑;觉得对方可爱,开业大吉,身为店长,却穿了一条油迹斑斑,足球花纹的方格裤子;脚上蹬了一双棕灰色的短毛棉拖鞋。在我们这些后辈们幼稚的眼里虽说看着不怎么体面,却也深深感到,被包在这样一堆软布中间有多么的舒服。


铁子嘴里喊着“K叔”迎了上去,我也紧随其后,晃走了脑袋里的幻想,也“K叔”了一声。简单介绍后,便首先领我们观摩了一下店面及人员:富丽堂皇的餐饮庭,被独特中华气息的红木木雕及桌椅装扮着,一位眼睛水汪汪姐姐是服务员,除此之外就是后面厨房里五六个满脸浓厚北方韵味的男厨师。店面真得很大,一来面积宏广,二来人少空旷。看看时间还早,K叔就让铁子看着店,让我随同他去附近转转买点菜。场景一下子就换到了菜市场,不是我省略过程,而是K叔车开得太快,从一上车到菜市场,我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紧,背就紧紧靠在座位上了,同时“享受”着K叔跺脚踩油门的“快感”。与K叔买菜很像在国内跟俺娘一起逛集市,我拿着篮子,他捡到合适的东西,就往后一扔,不用语言的交流,似乎我们之间有天生的买菜默契。而K叔买菜更是比俺妈还会盘算,似乎哪个菜市今天什么菜便宜是他规定的。我随他坐过山车似的,转了六七家菜市,超市,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车程。K叔满载而归,我也挺高兴体验到了货问三家,佩服像K叔这么有经营头脑的老板,怎么可能不成功呢?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我佩服到了“极点”。买菜回去以后,就已经有不少客人落座就餐了,客人走后收拾残羹碟碗是我们的主要工作。我照以往的经验将客人剩下口涎合并在一个盘中,准备倒进垃圾桶里,K叔却叫住我。轻拈起盘中一只炸过的虾仁,挑开表层的面糊,取出中间那颗粉白色的虾丁,扬在手里,对后面讲:“呢~~,一会儿炒面用。”如此生财之道,剩菜之道……“是我不明白,还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忙活了一个上午,中午休息的时候,我跟铁子说起K叔的“车技”高超来。铁子似乎早已熟知的一笑,顺手指给我看K叔停在窗外的汽车。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部车的一侧伤痕累累,一个人屁股大小的凹陷在车门上,铁子说这都是撞得。我跟铁子戏笑说:“这真是部坦克。”心里却替刚才的“飙车”感到后怕。俺爹出门时曾交待过一句话,坐谁的车,就是在路上把命交给谁了,所以一定要选对人,坐对车。俺怎么这时才想起来呢?恰此时K叔端了个盛满茶水的玻璃瓶子踱过来,颇有老板派头地问道:“怎么样,你俩?累不累?”我们笑着违心的答道:“不累。”接着K叔问铁子,“还没找到女朋友。怎么这么麻烦?”转过头来看看我,“让你王哥在他学校给你找一个,留学生都好找得很,小姑娘可多了。”咽了口唾沫,圆圆的脸上泛起了桃红色的微笑。接着说:“想当初……。”无非就是K叔本人风流倜傥的桃花史,中国艳遇,海外姻缘。说得天花乱坠,嘴唇发白,一瓶茶水只剩茶根。留下一个结论:“趁年轻,先玩玩,一场游戏一场梦……。”K叔说的累了,转去那边小睡。我问铁子,这里的老板娘呢?铁子神秘的说,莫言,莫言,听说他媳妇早就跟一个年龄不小的人跑了……


下午很忙,两只脚不停的走动,从晚上八点开始痛,直到夜里12点才感觉这双脚不是自己的了,痛与不痛也无关紧要了。由于离家远,第二天周日,一早还要工作,所以我和铁子决定不回家,在K叔处借宿一宿。K叔也有此意,便一同回他所住的“单身宿舍”。洗毕了澡,我和铁子使劲的贴在布団上,想靠这点力气卸下一天的疲劳。忽听K叔在隔壁不知给谁打电话,并非我们要偷听,而是声音之大,穿墙而来。语气又高山流水,百转千回,我们不得不听。(略微麻木,生硬)“喂~~喂,妈,我儿子今天怎么样?”(对方)“#¥%…—*。”“哦,还在看电视呀,我找他说说话。”(涓涓细流)“儿子呀,我是谁呀?呵呵,对咯,我是你爸爸。今天吃饭了吗?……哦,吃药了吗?哦……,好好听话,等我回家给你买……。嗯,把电话给奶奶,睡觉去吧,乖儿子。”(生硬,略微着急)“小子拉肚子了?怎么回事?”对方(可能是奶奶)“#¥¥%##¥%。”“嗯,给他吃药,别老给他吃些海鲜了,我估计不干净。嗯,好。这样。”电话扣掉了,随之对着我们这边情绪高涨的说:“你俩来看看我儿子的照片。”我两个人从被子里爬出来。照片上的小男孩很可爱,长相秀气,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双有神的眸子,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由衷地称赞着。K叔说:“呵呵,这小子,贼精,刚回国上小学就考了全班第一。拿了个双百问我要奖赏。”……K叔的爱子之情从那双滑溜溜的眼睛里倾泻出来,这种真挚的爱通过电话线强烈的,集中的传达给了远在国内的儿子,甚至连接电话的母亲都没能分得一点。


星期日晚上,我和铁子结束了这种帮忙式的打工。两个人都很疲劳。路上,铁子对我讲,“王哥,K叔说下次来的时候,最好能给他带个女生来,日语好点的。说这个店里女服务员太少。”第二个星期,我找了一个早来我两年的朋友,请了工作上的假。随我一起来。回家的时候,铁子不好意思地偷偷对我说:“王哥,K叔说……说这个女孩子有点儿……不好看。想再换个好看点的。”铁子一再跟我道歉,我没说什么。第三个星期,我找了一个比我晚来半年小学妹,扬州人氏,年方20。就连铁子也对人家动了“凡心”(开玩笑的)。回家的时候,铁子跟我说:“王哥,那个小K说,说这个女孩子日语不好,等于不会说话……”我说他怎么不找个日本小姑娘,铁子说,他嫌贵!


恕我无能啊,当时对我来说,好像漂亮女孩与日语上手的女孩就是个矛盾。早来日本的,我无缘认识美人,后来日本的,我无缘认识能人。好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说。K叔的要求是好的,是追求一种完美。可是这完美的东西,怎么就一定会偏偏来你家呢?回头说自己,没考上大学的时候,心事重重,在日本去留的问题上摇曳。考上大学了,入学手续,搬家找房,事情滚滚而来。怎么办?打工又请长假,时间与金钱的矛盾旋即重来。哎,写完这句话,就又要零零碎碎打点下个月的“经济萧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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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由烦恼想起的……


临来日本的前一天,我去跟对我写作有过很大帮助的一位报社的编辑道别。老编辑听说我要去日本之后,颇有深虑地说:“去日本留学,是个好地方呀。但不少人都说那边的生活节奏颇快,不易适应。”我接话到:“呵呵,我还年轻,精力旺盛,有得一拼。”“嗯,锻炼一下也是好事,只不过觉得快节奏的生活并生出来的一些个烦恼,让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应付不及呀。”……


算是提前带了份忠告和思想准备的我,初来日本,却仍有未曾料及的烦恼接踵而至。生活的细微镜面,繁琐点滴,让我这个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没有多少机会感受成长的年轻人,呼得头皮僵硬起来。烦恼来的毫无踪影,悄然无声得附在你身边,无从捕捉,无法直视,却又无时不刻感受得到。铁子说,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至少我们的将来比那些现在仍在父母呵护中的同龄人,处理烦恼要从容得多。


铁子的电话就在这时响了,电话那头气喘吁吁,急促的话语变了声调,但还是可以听得出来是我们每周六日去工作那家饭店的老板“K叔”。“铁子,你快过来。你超哥跑了。”铁子放下电话,两眼无力的望着我,我知道最近几天超哥的事弄得铁子寝食不安,父亲忙于店里的事务,照顾超哥的重担就只能落在铁子年轻的肩膀上。超哥是铁子父亲的大弟子,在他的家乡铁子的父亲是有名的厨师,前来拜师的自然不少,但铁子的父亲就只收了两个徒弟。铁子说,这超哥和父亲的关系亲如父子,超哥天性聪慧,跟父亲学了5年以后,除了厨艺精湛外自己还在象棋方面独有造诣。父亲来日本拼搏了十几年,就一直有个愿望想把它的大弟子办过来,挣点钱。这个愿望是在两个月前才实现的,超哥来的那天,是我跟铁子去机场接的。当时的情景,我很刻意得记着,因为同一个机场,同一个环境,不同年的同一个月份,不同身份的同一份漂泊分别记录着我和超哥。所谓的超哥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了,身材矮小,精瘦,一脸被沧桑风化的皱纹,一身被旅途染成灰色的衣服,一顶深蓝色的棒球帽盖着颗瘦小的头颅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我替超哥接过手中的沉重的行李开始,直到铁子顺路先送我到家,超哥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只是淡淡地向铁子问了一句我“他不是日本人吧。”一路上只是说,国内家乡一些餐饮界事情。我也乐意倾听,一是我对餐饮界方面的事情从未耳闻,二是超哥的厨艺确实高出我想象,铁子家乡里关于饮食方面的报纸有很多登上了这位资深厨师名字。这是与超哥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铁子后来告诉我,超哥嗜赌,本来在国内收入颇高,生活蛮好。但就是因为赌,在国内老家欠上高利贷,债主领人要上门去,无奈只能用房子抵押。超哥的老母亲为此气得终日叹泪,老婆也只能带着年仅五岁正值活泼可爱的儿子暂回娘家。超哥为此暗下毒誓,不仅此生戒毒,还要远渡东洋赚钱还债。


话分两段,铁子的父亲帮忙把超哥办到日本,自家的小店用不了这么多人,却逢“K叔”正大张旗鼓的开大店,新近祺瑞募新人。两处“情投意合”,超哥的到来,不仅解决了自己的困难,了却了师傅的心愿,还提供给了“K叔”人源。本是好事,偏偏又好景不长,超哥在“K叔”处工作了近一个月,却烦恼多多,时不常的打电话,给铁子说“店里给的报酬不高,有些厨艺差于他的人,却收入高于他。”“一年之后还要签证,到时候怎么还要拿钱,拿多少呀?”铁子跟“K叔”说都是自己人,有意让“K叔”提拔。“K叔”的意思是“提拔是肯定的,但是刚来一个月,要先适应一下工作。不能刚进店就当主厨,那以前的主厨也跟了我好多年了……”铁子就又反过头来安抚超哥,让超哥先不要乱想别的,毕竟先挣钱要紧,地位的事情慢慢就会好了。并且铁子每天放学以后,还要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往“K叔”的店里,一来探望一下超哥,二来给店里帮忙一下事务。然后就是抽时间来我这里,倾倒一下烦恼,听我说一些不中用的安慰话语。


跟铁子疾驰在去“K叔”店里的路上,一路的樱花与晚霞相应绯红。本不甚炎热的天气,却让“K叔”满脸泛起豆大的汗珠。中华菜馆的门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准备中”。“K叔”递给铁子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我烦,我走了。”“K叔”说:“近来几天,我就感觉你超哥很没有精神,满嘴里总是自己叨叨着。今天上午下班休息,跟我借了三万块钱,下午突然间就没有上班,我去住处找他,发现了这张纸条。你说这叫人急得,我已经报警了,万一……。”铁子不敢耽搁,钻进车我两个就沿路去找,日本的国土虽小,但把一个人只身放进来,却也只能感到无边的空旷;更何况找一个人,更似大海捞针。我们先找附近的公园,没有!又找附近的河边,没有!我们计算超哥的的出走时间和步行速度,沿各个方向找下去仍是没有!可以开车的地方我们放慢速度照,开不了车的小巷,我们停车路边,跑着找。没有!车上的电子钟,一下一下的跳动,脑海里的恶劣情景一个个的闪过,以超哥现在的情绪,我们两个没经历过什么的孩子认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就在这时,铁子的电话,嗡的响了,铁子一闪似的接起电话,对方很沉重的声音:“铁子,我是你超哥。”铁子激动之余跟我使了一下眼神。我摒住呼吸,心里暂时松了一下。“铁子,带我见我师傅,现在只有师傅能救我。这个店里的人都想杀我。”铁子说:“好,我带你去见我爸,你别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对方显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铁子说:“你让你周围的人听电话。”终于弄清楚了,超哥跑到了10公里以外的一个加油站附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远远的就看到超哥蹲在路边,铁子不放心得跟我说,“王哥,要是超哥现在跑,你就赶上去把它摁住。”车停到超哥的身边,他似乎很平静似的,对我们笑笑“铁子,你怎么才来呀。走,带我见我师傅去。”然后警告我们说,不要给“K叔”通电话,不要走店附近的路。


风波似乎结束了,没想第二天我放学一到家,铁子便来找我。进门就坐在地下号啕大哭,我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等铁子稍作停歇,我才知道。昨天超哥跟铁子一回家,就给铁子的父亲跪倒在地,磕了两个重重响头,转身就要去门口的马路上撞车寻死。铁子父子二人紧紧拉住,超哥反口要了铁子的胳膊。铁子撸开袖子,露出胳膊,两排紫色的牙印镶在一个鼓起的肉包上。后来没办法,叫来警察,五花大绑得抬到精神病医院。超哥嘴里喊着“你们都是黑社会,警察也是假警察,你那个王哥我一看就知道是山口组的。”医院里的医生,一针强力镇定剂,两秒钟之后超哥就安静的睡去了。


后一日,我和铁子去医院看望超哥,医生说已经没事了,已经清醒了,只不过是因为生活压力太大,烦恼太多,时常刺激自己。再住几天院,观察一下就可以出院了。铁子让我先在门口等一下,他从由医生带领着从左面的一扇带锁的铁门走了进去。我第一次走进这种医院,四周环视,能看到一些医生和探望病人的家属。似乎是环境的缘故总感觉每个人脸上都隐含着一些个说不出的东西。我试着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世界,穿着通身白的的病人们,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持着各自不同的动作,那种感觉我无从表达却让我至今觉得颤栗,我没敢看第二眼。回头来看我们的世界,医院外面的车流如水,鸟儿在樱花树从中飞舞欢鸣,震落的樱花花瓣随风飘扬……我最终还是没能走进去看超哥,只是虔诚的希望他能从那个世界里快些回到我们身边……。


一位哲人说:“如果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烦恼拿到市场上交易,任何人在看到了别人的烦恼之后,都宁可把自己的烦恼重新搬回家来。”是呀,烦恼这东西不仅仅是与生俱在的,甚至还是必不可少的。犹如一只黄鹿奔跑于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不意间侧身碰到了一株梅花树,一树的花散满周身;或像一匹白马穿梭在林荫的树丛中,阳光的透过树枝撒落了他一身黑白相间的斑纹。不管烦恼是偶然还是必然的,它毕竟给了你一身难以卸掉的绚丽或成熟。


超哥的故事应该算是讲完了,现在他回了国,大家都说他现在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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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3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由“藤野先生”想起的……


“只有不好的老师,没有不好的学生!”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这句话的了,只记得说这句话的人是有名的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我可不是打他老人家的旗号,来狐假虎威。说实话这句话不仅没能给我任何庇护,反而使我在国内十几年的就学生涯里,除了高中时期做过一段时间的学生会主席的辉煌,其余的全般不是良好形象。小学时因过于淘气和早熟,让我成为学校里家长来陪同听课的第一人;初中里,一直信仰苏老先生的上文所说,导致众教师群起而攻之,天天在校教导处接受不该不接受,不得不接受的特殊教育;好不容易熬到国内的大学,却又因为来日本,大二年级中途退学,从而成为“叛逆者”和“异教徒”,被老师同学称为头脑短路之人。在那段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时光里,心中一直向往的,便是东海彼岸的那位认真严谨,使人能发现良心,增加勇气,黑瘦面貌的“藤野先生” 。


来到日本才知道,藤野先生不仅是时间上的遥远,而且在空间上也只是可“读”而不可及的。对于我来说,初到日本,要先学语言,先学语言就要先进语言学校,进了语言学校,便遇见了我在日本的第一位启蒙教师。她就是福美先生。在语言学校近两年的光阴里,福美老师跟我共处了四个学期。而每个学期她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却有如此充满戏剧性,让我把福美的故事分开来讲,或许听着会感觉明朗一些。


那是语言学校的第一次上课,会说一点蹩脚中文的校长,领来一位四十岁有余的中年妇女,告诉我们这群大眼瞪小眼等待启蒙的留学生,这是我们的担当老师。并强调说,此老师在语言教育方面有资深的经验和独特的魅力。我为之欣喜,将怀里揣了很久无哩头的好感,一下子的全拿了出来。老师很大方,跟脑海里形成的传统的日本人有差别。她大声地说话,很爽朗的笑,告诉我们她最喜欢喝啤酒。时不时地会用一些简单的单词拼成一个能把我们这些外国人逗乐的笑话。初来日本的那一段时间,对新生活的无知,新语言的压力,让我们感到唯一乐趣的便是学校,每个学生的言谈中总也少不了这位被称作“福美”的语言教师。


随着对日本生活的渐渐熟悉,生活虽然辛苦,却也慢慢的稳定了下来。学校的第一次放假,较富裕点的学生便开始准备着订机票回国探亲了。临行前的最后一节课,福美先生问我们大家各自的家乡都有什么土特产品。福建的乌龙茶,山东的金丝枣,云南的宣威火腿……零零散散的写了一整黑板。福美看着黑板,眼睛里流露出向往中国的神色,嘴巴里嗞嗞发出好像在吃的样子。后面有个男生,喊了一声:“等我回来给您带来尝尝吧。”其他人也跟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喊起来,黑板上的每一件物品的名字,便从学生们的嘴里飞出,挂在福美老师满脸绽放的笑容上。


    第二个学期一开始,学校里给每人发了一张表格,上面写着每一个任课老师的名字。名字的后面,便是一系列对老师意见和喜爱程度的评分。福美先生的分数自然遥遥领先,留学生们把自己来日本后唯一感到的美满,淋漓尽致的用数字表达在了纸上。一周以后,学校出于对福美老师的满意和嘉奖,要求福美老师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学生进学的相谈教师。也是从那时起,事情有了些变化。福美先生每次来上课,手里都会多出一个茶杯,里面泡着来自福建的乌龙茶。而且很多时候都会迟到几分钟,拖拖拉拉地从楼梯上走上来,找个椅子坐稳了。然后会对全班等待的学生们说,自己每天太累了。上课时会跟前排的几个女生探讨减肥的经验,跟后面的几个男生说说日本的女孩子,问问他们想不想找个日本的女朋友。十几分钟过去了,才让大家打开课本,读读书,纠正一下发音,然后便是各自做书本上的练习。临下课的五六分钟,订正答案之后,正好下课铃声响。课间的时候,可以透过玻璃看到福美老师大摇大摆的回到他的办公桌前的座椅上,端着茶杯漫不经心的听别班下课的老师站在旁边向她作学生出勤汇报。


    接下来的日子,福美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由开始的博爱型转为个别型。课间围在她身边,总是呈给她灿烂的笑,夸她最近瘦了,看出她剪短了头发的那些个甜甜女生成了她的“钟爱”。课上的问题总是留给他们去回答,课下的作业总是他们的批注又多又详细。班里有一位喜欢问问题,却说话有些口吃的男生向她发问时,她总是不以为然地反问道,你在说什么?很奇怪的问题呀……。答案未曾给,却引得几个女生哄堂大笑。开始有人议论了,福美怎么了?


    冬末初春的第三个学期,学校了来了新同学,也来了新老师。新老师叫做松尾,是个面目慈祥颇有气质的老太太。她每个星期只给我们上一节课。每次轮到她上课的时候他总是早来几分钟,跟同学们聊聊天,询问一下留学生们的生活近况。有一次他讲作文课,要每个同学用日语给自己的家人写一封信。她说要用所学的东西,尽量写得有感情。


接着说:“昨天晚上看电视,是一个在日本留学生的专题节目。在东京的留学生们都很辛苦,但他们都很努力。每天要打工,要做功课。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还要说谎,说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很好……让家里不要牵挂。”话说着说着,自己便掉起泪来。班里很静,有几个同学开始用手指去抹自己的眼角。她擦干了眼泪,又笑着对大家说,对不起,又说到与上课无关的事情了。随即,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包糖果,分发给大家。鼓励大家继续努力,说有什么困难就跟她说,把她当作在日本的母亲。这堂课大家的印象很深。可没有多久,这位老师的课就被另一位老师所代替。同学们也打探不出原因。直到后来有一位知情的女同学告诉我,松尾老师给她打过电话。说:“我被解雇了,你们生活得还好吗?我走的时候福美老师告诉我,不允许我与这个学校的任何一位同学有私下联络。说是为了同学们在日本的人身安全。”这位同学跟她诉苦,说福美先生现在对待学生一天不如一天。松尾感叹说:“嗯,我知道。你们原谅她吧。她也有她的难处。即使她不好,我相信全日本也只有他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师。”


    学校日程如期进行,在这个语言学校里不管你是留恋谁,喜欢谁,反感谁,得利谁。语言学习总是要结束,迎接每个人的是那份留学生活的真正开始。考大学!两期的报名参考。大家都跃跃欲试,都想拿第一期的考试练练兵。去找学校里唯一的进学相谈老师讨论。得到的都是一句话,急什么急,现在你们的程度就只能是考专门学校。好好学日语吧,考第二次的。学生们说想拿第一次练练兵,福美老师说,那就自己去试试吧,自己联系,自己办理手续。学生们不满,却也无处诉苦。只能去找别处的前辈探讨经验,面试,小论文,其他文科理科的日文试题。这些学校里没有的课程,也不允许把这些东西带到课上去学习,所以干脆在家里准备考大学。同学们与福美先生的矛盾在加深,只要一个人说“福美这人”下一个就会接上“糟糕透了”。


    考试的结果喜忧参半,但时间却马不停蹄。马上临近第二期考试了。学校里仍然没有任何举动。后来抗议的学生越来越多,福美先生没办法,就开了每周一节的面试培训课。学校里也开始匆匆忙忙贴出各个学校的报名时间与考试时间。与此同时,很多别的语言学校里早已经进行了多次考试培训,专门讲解。我们这些学生在起跑的时候就过后于人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管你是进了大学,还是去了专门,或是签证到期回国发展。毕竟还是在这个迎接你初到日本脚步的语言学校里毕业了,毕业像一出既没有名角也不是名剧的表演落幕。照例各个老师,各个学生出来举一个恭,感一下谢,道一声别。怀着对福美开始的崇敬,后来的迷惘,最终的失望。了结了与这所语言学校的关系。偏偏这时有个同学告诉我们一个内幕传闻。“你知道吗?福美也挺不容易的。跟丈夫离婚后,自己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好象听说,她的丈夫是他以前的学生还是个中国人,结婚几年后拿到了永住权。”……


我心中的结,悄然顿释。一半是沧桑,一半是发泄。在这个语言学校里,满眼都是的中国留学生,唤起了一半曾经的爱,却也揭痛了那一半的伤。这些学生所犯的错误,所有的缺点,在别的老师眼里是平常,在她的眼里却是放大数倍。难怪有时她眼里会出现那种自己身为日本国籍的优越眼神,难怪有时她会对有的同学日夜打工嗤嗤以鄙。是啊,就像很多失恋的女人会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或许因为一个人对于你的曾经伤害,使你否定了一个世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是何不试着走出阴影呢?正如马上就要来临的Golgen week (黄金周),有些人在网上反复号召着为了仇恨而游行,则更多的人会打点行囊,带着全家人走出家门,去看看世界的美好。对世界笑笑吧,它会反射给你一生享用不尽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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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由地铁想起的……


从地铁里出来,人流像鲸鱼露出海面喷出的水,涌着我出了站口。我整了整身上那件来日本后未曾穿过几次的西装,继续向前走着。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天虽然还是名古屋那片薄蓝薄蓝得天,但对于我来说,却是要去参加来日本后第一场郑重的典礼——“于姐”的婚礼。


婚礼是个大喜的日子,但我心中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脑海中不停的在反复着于姐前几天跟我说过的几句贴心话,“哎,我这也是没办法,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只是觉得最对不起他。”


于姐是我在偶然的一次相遇中认识的,那也是在地铁站,于姐提着重重的行李,满口混淆不清的日语,在向车站的管理员询问着什么。我正好路过,满口中文得在与朋友通电话,于姐一把拉住我,吓了我一个趔跌。只见于姐用手抹了一下那微胖脸上的汗珠,抖着手里一张揉得软软纸条问道:“小兄弟,这个地方怎么去呀。我刚到日本,在家里看了两个月的日语书,怎么来了跟傻瓜似的。”原来于姐以工作研修身份初到日本,由于心急便没跟同乡伙伴一起前来,签证一到手,便匆匆忙忙的一个人赶了过来。到了日本糊糊涂涂得搭上了一班车,又糊糊涂涂的被人群挤到了地铁站。问路时,正巧我赶到此地。我笑着看了那纸条一眼,正巧是我住址附近的一家造纸厂,于是我说:“呵呵,今天算你找对人了,这地方就在我家附近,谁也不用麻烦问了,我们一起走吧。”于姐顿了一下,似乎有点怀疑地问到:“真的吗,这么巧?”我立即觉出了自己的唐突,人在异处,处处留心,我这样一下子就把话说成这样,人家不怀疑才怪呢。于是我拿出外国人登陆证,交给于姐说:“呵呵,你拿着这个,我要是个坏人,你就拿着它跑,交给警察。”没想于姐看了我的登陆证一眼,立即满面红光,“哎吆!你是山东人呀,就凭山东这两个字,我就信你了。谁骗我,老乡也不能骗我!”我对她的反应一头雾水,可一听到“老乡”二字,随即释然。“我泰安的,离你们那里一小时的车程。你那里我常去!”言谈大方的于姐接着说。


在地铁上我们小声的聊了起来,虽然时间不长,于姐却跟我聊得很深。她大我两岁,上面还有个哥哥。一家四口人住在泰山脚下的一户平凡的人家。初二那年,父亲因病早亡,哥哥又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供不起于姐读书,于是于姐就辍学在泰安的一家造纸厂工作。后来,单位上组织出国就职研修,前提是交十几万人民币的抵押金。一家人商量后,为了出来能多挣点钱,就东拼西借,抵押上房子送于姐出了门。一路的奔波,不知道于姐经历了多少的往事和将来的交汇,以至于满眼荡漾的泪珠伴着辛酸话语,撒落了整整一条长长得地铁线。


车到了站,顺路走着,于姐先到了地方。我说是否还有别的事情?没事我先走了。于姐叫我等等,转过身去把行李箱平在地上,打开箱子,从厚厚的一堆衣服下面拿出用塑料袋层层裹着的一包东西。“给你点儿稀罕东西,这里肯定买不到。”我掀开袋角一看,是厚厚的一叠泰安煎饼,软软的,散发着一股久违的淡淡麦香。于姐说这是他母亲在她出远门前亲手支锅烙给她的。我鼻子一酸,身在陌生的国度,遇见陌生的路人,最后竟是递给我如此熟悉的一包乡物。我留了电话给于姐,告诉她,我们都是同路人,又是同乡,相隔又近,来到日本大家都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不管帮不帮得上忙,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就当是有个家人。


事隔半年,突然接到于姐打来的电话。问我最近可好,有没有时间,想来我家玩玩儿。这个电话让我和女友高兴了一天,女友买菜买面,剁肉调馅,忙活了一个上午。我出门接了于姐到家,仨人乐呵呵的包了一顿水饺。于姐向女友夸我热心,我在旁边暗自高兴,脸上有光。随口问到于姐男朋友的事情。于姐说:“我那口子,半天说不了一句话,从来也没说过什么让我感动的话,做过让我感动的事。我临来的时候,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他竟然说啥时候都行呀。”我说:“那才好呢,你们两个一个爱说,一个爱听。不必为了说话权争论不休呀。”于姐不知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好像刚刚回过神来似的对我说:“小王,问你个事情。你们怎么看待女人变心。”我听出话中有外音便说:“那得分人,有的人看得开,有的人看不开。怎么了?”于姐接话到:“我们那里五十多岁的社长,对我特别好,又送我东西,又给我做饭吃。”我说:“那肯定是你干活好呗,他看重你。”于姐把话抢了过去,“不是,你听我说。昨天下午他跟我说,他老婆跟他离婚三年多了。他想再找一个,不知我的意思如何?”我不由得啊了一声。赶紧问于姐是怎么想的。于姐说她在考虑。我接着问,为什么考虑?你爱他吗?于姐说:“我哪来的爱呢?语言不通,处境不同,年龄上差别这么大。我怎么想,怎么也想不出产生爱情的理由。就因为他对我好?我说服不了自己,但是……,我又不想回去,家里的环境太差,回去也是母亲的负担,他老人家抗了半辈子重担,我想让她享享福。”于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我在这里的合同只有两年,时间到了,就必须要回去。以我的身份,没法在日本上学,没有别的出路。挣的钱虽然比国内多点,但是来回一折腾剩不了多少。”我沉默了,不知道该迎合好还是反对好。我想告诉于姐,没有爱的婚姻异碎,没有情的婚姻异老,真正的婚姻像瓷器,而爱正恰如绵绵絮絮包裹瓷器的丝缕。但这些关于婚姻与爱情莞尔动听的说法,真的能带给于姐在现实生活中所欲求的那种“幸福”与“美满”吗?


饭后,于姐告辞出门,说过几天就过年了,想回家去看看母亲,顺便看看形势,回来就有底了。我说,好,一定三思而后行。两个星期后,于姐来到我家,又带给我一包煎饼另加一包香菇。我关心她的婚事,忙问到,见到他了吗?于姐淡淡一笑说:“嗯,见了,我决定了。在日本结婚,我不能让我妈再天天坐个小凳,在路边看自行车来来往往。更不想我到了我妈的年纪,也坐在那里看自行车。”我答应了一声,还是想追问于姐的“那口子“,女友在后面戳了我一下,我便止口没再问下去。


直到上个月我搬家的时候,去跟于姐道别,于姐说,我下个月就结婚了,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看看我,又说道:“到了那边,你们两个保重。记着我这个大姐点儿,常联系。还有,小王,好好对你的女朋友,人和人都是缘,你们两个幸福,其实也是帮大姐圆梦呀。”最后接着说:“哎,我这也是没办法,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只是觉得最对不起他。”……


婚礼我按时参加了,于姐打扮得很漂亮,一身中国传统婚礼时的大红色,笑着拉着我的手跟她的丈夫介绍。我象征性的呆了一会儿,就说有事要先走。于姐送我到门口,大声道别看我走远。


淡淡的阳光洒在她微胖的脸上……。


坐在回家的地铁上想地铁,花了钱,买了票,上了车。就要留心经过的每一站,该在哪里下车,该在哪里等候,该在哪里换车,这些是基本的规则。莫要坐过了站,换错了车,那样不仅误了时间,浪费了资本,甚至常常还会不知方向,不知所为。有时候想人生,似乎有点地铁的味道,但仔细考虑,却大有不同,地铁坐过了,换错了,你有机会原路返回,可人生,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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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由“傻子”想起的……


    漂流已经摇摇晃晃得进行到第十回,回头审视着自己前面的九篇,突然会稍微有点“惊回头,离天三尺三”的自悦与自满。但同时又深深地感到,在初衷为记入长长的一段段随想而开头的文章,慢慢的却变成了一种几乎让自己难以承担的苦重凝思。现实的旁边总会有些让你猜不透,看不清,却明明存在的非主流。这些所谓非主流的景色与之随时待变的现实生活一起承载于相对变换缓慢的文学基础上,相互之间的碰撞,交汇,从而不时产生出看似新的内容却又摆脱不了传统忧患意识的创作过程与精力是我生至如今从所未有的。多少次的紧锁眉头伏案灯下,多少个一笔掷出至晓晖的夜晚。写作不是轻松事,写到如今才真正体会到钱钟书先生所说那句话的真谛:“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


    时间已入深夜的闺房,月光撇进我并不明亮的房间,随着风儿摆呀摆的摇动。忽然之间觉得电灯有些多余,随即关掉,顺手摸过桌上香烟,点上一支,镶在齿间,在烟雾蒙蒙的眼前,期待着那一刹那的漆黑与寂静,寻味着我的梦如人生……


    人生似乎真的如梦,上帝的双手在每个人的旅行包中都放进了一个奇特的梦,而这种区别于梦想的东西,却是随时随地都会从你的心底里跳出来,并与你生生切切缠绕与厮摩的现实。而对这种源于梦却存在于现实的认知,则是来自于在中国儿时遇到的一个特殊人物,终结于在日本遇到的另一个特殊人物。


    前日回国,遇见“傻五”,两鬓全白,宛然已成老人。却仍旧从满脸的褶子中远远的对我挤出灿烂无邪的笑容。国内大学时的异地求学,而今大学时的异国生活,使自己足足已有四年未曾在家里呆足半月,四年间见过“傻五”的次数也仅此一面,却未想居然大老远的他还认识我。仍旧像小孩子般虎生生地说道:“小子,走,走,吃饭……。”“傻五”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的儿时伙伴。通常的时候,总是我们几个全家属大院公认的捣蛋包围绕着的一个无危险的“傻子”嬉戏。从他身后冷不丁的跳到他的背上,“傻五”会被吓一跳,却从来不会生气着急,他喜欢着我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小泥鳅般的傻小子跟他耍闹。并且会用他那大而有力双手托着我们的屁股,满院子的转。那时我们并不觉得“傻”这个字,有什么侮辱与贬斥,却反而深深地感觉到正是因为“傻”,才会让我们这些孩子,片刻脱离开学校里,家庭里时时教诲的作个“聪明人”的辛苦与恐惧,寻找一丁点的快乐与安全。“傻五”有一个绝活,这个绝活不夸张地说,方圆几十里都有人知道。这绝活是什么呢?是,不用任何测量工具,只用手和一支粉笔在地上画很规整的圆圈。当有了小学数学知识水平的我们,还曾真地去测量过“傻五”圆的规整度,经测量发现圆圈不仅标准,而且半径竟然都在11.3cm~11.5cm之间。记得那时候,骑单车走出十几分钟后,仍然可以看到地面上的,立交桥桥洞墙壁上各种颜色的圆圈。初来本地的路人,只要拉过身边任何一个人询问,马上就可以获得千篇一律且毫无差错的答案:这个呀,那边大学家属院里的“傻五”画的。小孩子在出门玩耍的时候,妈妈们也总是习以为常叮嘱:“不要跑远了,看不见傻五的圈,就记得往回走了。”


    年龄渐渐大了,有一天母亲在厨房里铮铮得对我讲,你们这些小屁孩子,别整天去欺负“傻五”,你们不知道“傻五”的年龄比你们各自父亲的年龄都大。母亲还告诉我,“傻五”本姓李,他的父亲曾经是我们一家所住大学里的一位知名机械学教授,文革时期,被迫害致死,家里的五个孩子,有三个被送去别人家养活。留下老二养家,老五那时刚刚出生,还未断奶。这老五便是现在的“傻五”。那年月,家境贫寒外加李家丧夫,本不堪重负家庭却仍旧是祸不独行。老五在一次高烧过后,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母亲的话在我的幼小的脑海里扎根很快,我似乎猛然间就把“傻五”从自己眼中一个可爱的玩具转变成了我忘年之交的好朋友。有时放学,我会偷偷在黑板下面捡几截老师遗落的粉笔,跑着赶回大院送给“傻五”,他也像如获珍宝似的,无邪的地笑着,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粉笔用的小铁盒,把长一点的放进去,换出一支短一点的,重重得在地上画一个浓浓的圆圈作为对我的报答。


    这些记忆中的片断,现在想起来仍旧甜上心头。等人大了,走出家门,走出国门,眼前的斑斓绚丽渐渐的取代了儿时记忆中平淡无奇的圆圈。而那种甜甜的感动,与浅浅的满足也似乎九霄云外,无可触及。直到遇见这个叫做“西山”的日本小孩子。


    在日本的留学生活大都是如此,在眼前一条明知恶性循环的河流中,插入一支左脚,便不得不马上插入另一支右脚。打工是为了凑足学费,凑足学费是为了获得学习的权利,然而今年学习的权利摆在那里,你却要为了来年的权利而不得不放弃今年的权利,学习的时间没有,以至于该得的单位未得,奖学金遥不可及。所以那种理想的奖学金留学生活就永远也与你无关,剩下的就只有这条你双脚已经踏入,却永远找不到方向的浑水河。


    就是在我这种生活中,遇到的一家极为繁忙的寿司店,一个极为精明的年轻店长和那个工作时不因人注目,闲时却足以来逗乐名叫西山的男孩子。西山是个在身体和性格方面有缺陷的高中生,好像是那种医学上所说的思维动作障碍症类似的情况。这个店里我是最后一个进店的アルバイト(临时工),所以对西山的过去没有什么了解。但一进店,旁人对待西山的态度和西山自己的举动,也足以让本身就较为敏感的我感到特别。西山在店里干的是最累的工作,拿的却是最低的工资。精明的店长始终让西山这个角色在店里并不单单只是因为西山是廉价的劳动力。有时间的时候,店长会在一个塑料袋上面挖出两个窟窿,然后套在西山的脑袋上,领着西山的手在店的后厨房里来回转悠,以此来博得的大家欢笑,减轻工作的压力。西山也不为怒,只要店长称呼他"チャンピオン"(冠军),他就乐呵呵的跟着店长后面。有一次,在休息室里,我问西山,大家为什么叫你"チャンピオン",西山回答:“因为我觉得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最好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回答他,但是我却油生一种西山对自己发自内心自信的仰视。我曾经听到过无数次自己与别人的哀叹,“我们拿什么去与人家比,人家有……”,“我根本不是这块料……”。这些个种种借口,让我们离人生的主轨越来越遥远,让我们对自己那颗本来就气馁的心越来越通融,让我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将虚假的人生套壳一层层的加之于身,越来越迟钝,越来越怯懦,以至于越来越不知痛痒。


    随后的日子里,我更加注意这个在我萎靡不振时刻给我一针的西山,总是会时常抽出点时间来去帮他完成他那实在完成不了的工作。西山开始很小心翼翼的跟我交往,似乎对我的举动感到奇怪。似乎没有人愿意帮他;工作完不成;被店长取笑,被店长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不会理解他身旁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莽撞青年,是被他自己的话语触动了那份遥远的儿时的甜甜的感受。一次下工的时候,我往楼下走,西山突然叫住我,随手塞给我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笑笑得告诉我“美味しい、美味しい。”我低头一看,是一块揉搓得不成样子的水果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入嘴中,对西山说:“美味しかったよ、ありがとう。”(很好吃,谢谢你,)。西山很高兴,我也很高兴,糖在嘴里迅速的弥漫开了,像是完成了我们彼此一个美丽的沟通心愿……


   从国内回日本的最后一天,远远的看到“傻五”痴笑着缓缓的流入拥挤的人群,渐渐的与在日本这片土地上我所遇到的西山相遇。两人的背影合而为一。我呆立着想,仿佛不能正确认识世界的人是自己,而非他们。总感觉这些人是现实生活中梦的实体,是钢筋混凝土丛林中的丽雀,是尔虞我诈,淡薄如冰人际关系中的一方净土,是纸醉金迷,香车美女,焦头烂额中一个潇洒穿越的精灵。他们在想什么呢?是否在用在自己的行为和语言暗示世人,要笑着追求淡淡的圆满,要自信面对茫茫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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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由夏天想起的……(一)


总是在最烦最闷的时候想起老胡来,老胡回国两个月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我真希望他现在正能像他说得那样,戴着破毡帽,踢着大黄靴子,背着那把乌黑锃亮的双管铁砂猎枪,后面跟着条老黑狗,在树林子里游迂,穿梭,打到什么吃什么。呵呵,虽然季节不太合适!


日本的夏天总是来得那么让人不经意,想他来的时候,它迟迟不肯出现?想它想腻了并以为今年的夏天不会再怎么轰轰烈烈了时,它却在一个最为普通的清晨,用那种最为普通的方式钻进你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顺便着蹭你几下身体,让你颇不习惯的满身粘着。汗水在皮肤下面打着空转儿,时刻感觉得到,却也时刻挥发不出来,像是跟你逗着玩儿,也像是跟夏天开着玩笑。总之,不似中国北方夏日的那般爽朗,也没有那般夏天的那般直白。


老胡光着个膀子,闷在屋里打转转,脚底板子踩在空泛草香的榻榻米上,有节奏的叭叭得响着。肥硕的肚皮被套在屁股上四角过膝的短裤腰硬硬得勒成两半,像个没怎么发育好的野生葫芦。嘴里不停的叨叨:“真正热,真正热。热得不爽,真想找条河痛快洗个澡。”这句话我听了不只一遍了,他每次说,我就每次在脑子里乱画着:一片大而茂密的树林子里,住着只叫老胡的大笨熊,天儿热的时候,它就会挠着大肚皮来到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旁,跃跃欲试得想下去游水降温。


我禁不住好笑地向老胡发问道:胡叔,你这把年纪了。还跑来日本瞎洋活什么呢?


我与老胡之间这种忘年之交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拿我当个孩子看,我也不拿他当个中老年看。虽说他年龄是我的一倍多,但我们总在一种不论辈分,既可以互相指责,互相接受,又可以开玩笑,说乱子,天南地北,胡扯八聊的公共年龄中互相交往。我喜欢他这种老顽童的可爱劲儿,有时候甚至真不相信这世界上还真有这号人!


但这句问话猛地扔到了老胡的耳朵里,他还是不怎么觉得受用。扭过头来,红着个腮帮子看着我。却很明显找不到应付我这句问话的标准答案,像个小孩子样儿咂咂嘴儿,半天才咕咕噜噜地说了一句:“用你管!就是来了怎么着。过了海就是仙,不论年龄,就看谁能过海!”


我心里笑着,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印象可深了。那天朋友生病,让我去替他打半天工。一个大热天,在一个小破胡同里的一家小破料理店。四下里丝毫不透一丁点风,连个蚊子苍蝇都不一定顺着气儿找过来的地方。星期天,这丁点的小破店也贼忙活,店主是个腿脚不怎么利索的哦巴桑,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线,既看不见白眼球也更看不见黑眼球。大概看我朋友没来,见找了个瘦巴巴的替工的心里有点不乐意。用那条细线在我身上脸上划拉了两下,就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安排我去油锅前面炸天ぷら(日本人特别爱吃的一种炸物)。炸场旁边有个破空调,哼哼唧唧的和油锅一起发热。破空调旁边便是一个红脸蛋子外加一双大眼睛怔怔的瞅着我。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油溜溜朝一边梳着。脖子里挂着个刷碗用的大围裙,白衬里透着长年不洗的污垢。手里捏着个半水半油的盘子。还是瞅着我……瞅什么瞅?我以为是个没见过多少“外景”的“岛国居民”。没想到他竟然流利的中国话问我“小子,中国人?”我一惊,难道这小地方还藏龙卧虎?反过来问他,“你怎么知道?”对方不看我了,继续洗手里的盘子。过了一会像是自我表白似的“我也是中国人,我叫胡江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胡时的情形,他一张嘴就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而且一听见就似乎没有忘记过。我一直觉得这名字好,字字为重,说出来爽口,听进去鼓动。而且还颇有点武侠的韵味。老胡开始的时候并不怎么跟我讲话,反而生生的总给那“一线天”聊来聊去。更奇怪的是,他们之间所用的语言,我听不懂,店里的其他日本人听不懂。就只有“一线天”和老胡之间可以沟通得来。比如说,“一线天”说:“美国打伊拉克了,日本也要去掺和,真不知道政府怎么想的?”人家老胡很有见解的说“イラクの油。”翻译过来是“伊拉克的食用油。”仔细琢磨,才知道是说的伊拉克的石油问题。老胡短短几个单词,就说明了最近的国际焦点,战争目的。可等我琢磨过来,人家俩早就你一句我一句得聊过去了。


当天下了班,老胡拖住我不让走。说刚才没怎么跟我说话,让我去他家好好聊聊。我连想都没想,就凭他这个名字就答应他了。走了没5分钟,就到了他的住处。他在前面开门,我在后面跟着,门开了他横横的迈了进去,我晕晕的被顶了出来。他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回着头红着个脸蛋儿,笑着问我:“进来呀,你是不是男人,怕这味儿。”我硬着头皮走进去,空空的房间,除了一套睡觉用的铺盖卷,其余所有空闲的地方全是摆满了空的满的,半空半满的酒瓶。刚一进门,就是被这些容器里发出的味道,熏得醉醺醺的。整个屋子就像一个酒窖!


老胡把地上赶出个空来,我们席地而坐。他抱过一个大烧酒瓶子来,砰的一声拔开塞子,仰起头来咕咚咕咚的灌了起来,这真是灌酒,用什么字眼都不合适。我眼睁睁的看着酒从瓶子里,毫不打愣的顺到他的嗓子口,除了一声咕咚,便不再有别的声音。足足半分钟,一大瓶子酒下去了一大半。再看看老胡,咧着嘴笑了笑,“这哪是酒,这是水。来到日本,我还没喝过真正的酒,可苦了我肚子里的这些个酒虫了。跟了我几十年,从来没受过这种洋罪。”我越发对我眼前这个老胡感兴趣了,响当当的名字,响当当的酒量。老胡灌了一瓶子酒,解了渴开始跟我诉起苦来。“哎,这日本又小,有没有玩儿头。我在国内那时候,天天擦枪,造铁砂弹子。等秋天一过,我就去打猎。”我脑袋一下子精神起来,“打猎”这个离我们太过于遥远的词语只有在小说上才看得到。我不敢打断他,“那树林子密的很,猛地一声草动,不等你考虑枪就得跟上。第一枪打了,绝对不可以放下,草在动就得再补上一枪。要是个野猪什么的,一枪根本打不死。挨了一枪,眼红了,非把你肚皮上拱出个窟窿来。”说着,摸摸肚皮,眼睛望窗外看看,有所回味似的,又拿过一瓶子酒来,灌了两口。“我那时候有个大水壶,一壶酒灌得满满的,打到什么就烧什么吃。”咂咂嘴吧,咽口吐沫。反过来问我:“野猪肉你没吃过吧。”我摇摇头。他很惋惜找不到个知音,要不然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来个嘴上红烧野猪肉,好让那酒也显出点烈味道来……他叹口气,“哎,现在也白搭了,前一阵子乡政府要没收枪。我老婆把我那把双桶猎枪也交上了。我心疼呀。可是没办法,这一阵子听说又打狗,我真怕我那四眼儿也给没了。跟了我五年了,每次我喝酒都有它的,要醉我俩一起醉,现在谁知道它过得怎么样呢?我老婆是肯定不会给他酒喝的。”打猎的事,我还没听够。却也不忍心打断老胡的感慨,就任他这么说下去。心里好多个疑问,从他这些东一锤头西一棒槌的话语中,找不出个头绪来。


老胡把酒瓶子猛不丁儿的伸到我的面前,“忘了,你可是第一个来我这里的外人。来了就不是外人了,能陪我喝一个。来……”酒就一直伸在我的面前,一股让我无法拒绝的豪迈。我不会喝酒,但我不想说!说了怕让老胡看不起,刚一进门的时候,他就问我是不是男人。我拿过酒瓶,装作不怎么外行的掂了掂,老胡看不懂我在做什么,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学着他的样子,头猛地往后一仰,酒顺着嗓子就到了胃里。那股火辣劲,烧得我嗓子眼儿紧巴紧儿的收缩。我装作若无其事,努力放平了头直视着他。以为他至少会喊个“好”什么的。没曾想,他看我喝完了,平平淡淡的把酒瓶端了回去,抱在怀里。他哪知道我心里想什么?眼前这个老胡,就此刻来说,是我眼中的大英雄。他递过来的这那是酒,分明是他要与我共同分享得同一种豪情,摆明了喝了这个酒,这第一把交椅就是我们共做的了。这是我想的,呵呵,在他眼里男人喝这种酒,算不上什么硬汉子。酒,就是应该烈得让女人闻都不能闻,像这种男人女人都能尝一尝的日本酒,还是他那句话,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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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由夏天想起的……(二)


从老胡家里出来好几天了。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和他共饮的缘故,总感觉老胡肚里的酒虫溜进我肚里些许只。回到家紧个劲儿得想酒喝。自己买了一小瓶烧酒,泯了一口,呛辣呛辣的没啥喝头儿。随即想老胡并着想他递给我的那口酒,到底像是掺了什么灵药,回味起来那么醇厚,香浓,竟象藏在丹田之下,时不时地蹿上来七经八脉的活动活动“手脚”。


自打回家那天起,女友就看着我奇怪。“怎么去帮忙打了次工,回过头来跟着了魔似的。又是想酒喝,又是闷不声儿的傻呵呵的发笑。”我也不跟她辩白,心里琢磨着:“我啊,我这就快变成纯爷们儿了。”好似一夜间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那股子骄傲。


但骄傲劲总是赶不上老胡的率性来的猛烈与迅速,电话打了两遍,第一遍没接着,第二遍接了,听得电话那边嚷嚷着要过什么大寿!说本来因只身飘泊在外没什么过头儿,可现在认识了我这个朋友,这回生日就非要过不可。一打听生日的具体时间,更想不到老胡竟然是和我女朋友一天的生辰!这一消息,就象一杆子钓上来的两条鱼。我被这天机巧妙的安排,呛了个满嘴巴满鼻子的喜悦。


两人生日的前一天,我成了大忙人。大老远的跑到中国物产店买了两瓶度数极高中国酒。又跑到蛋糕店里折腾着定了个写着两个人名字的大蛋糕。想着第二天的热闹劲儿,呲牙咧嘴的嘻嘻哈哈了一天,迷迷糊糊早巴儿早的睡下了。


一觉醒来觉得今儿个的世界好得多,除了永恒不变无止尽的炎热,这世界大部分都变了样。风是那么的柔和,吹在身上,脸上,虽然免不了带点儿热量,却是感觉多了那么些个温顺。像是块饱蘸了温水的大毛巾,从自己身上来回的擦拭,擦到的地方是温热,擦过的地方是凉爽。不仅仅是自己,就连马路边,阁楼旁的那些个树叶,也被蹭得干干净净,油绿油绿的在温风抚弄下,满不在乎地舞动着身姿嘲笑太阳。街上行人也不多,间或几个大姑娘,穿着荷花袖口的白衬衣,粉衬紧短的小裙子,花一样的专挑树荫下面的小路儿走,瞧着怪好看的,也舒心。


老胡的家门口还是那样儿,不用拐弯就能直冲冲得走到门口。敲敲门,像个男人要独挡一面似的,把女友藏在身后。生怕冲门直出的酒气熏迷了女友的眼。门开了好久,老胡像是在门后搞什么狙击,慢慢腾腾的先是裂开一丁点儿小缝,我等不及,硬推了一把,门霎时开了……


老胡站在门前,身上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衣,肥大的短裤也被一条全是折子也不怎么合体的涤纶长裤所代替。脸还是通红,但上次那满脸的胡渣已不翼而飞。一股子泰国燃香的味道从他身后幽幽的飘出来,衬的红光满面的老胡,跟坐着莲花宝座一般的来到我俩面前。这时的老胡两只手垂在那里,像个小孩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似的,立在那儿抿着个嘴巴对着我们俩直笑。看看我,又看看我女友,才招呼我们进去。房间里也不是那天那般的逍遥了,酒罐子已堆在墙角,像座小山似的,时不时的还在散发着那么点儿酒气。


我推想老胡一定忙活了许久个钟头,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外加着还有那么点点儿的失望,仿佛想带女友去野生动物园回归一下自然,却阴差阳错的啃着冰激凌看起了海豚表演。女朋友倒是很高兴,首先他觉得老胡亲近,因为老胡同她有个一模一样的特点,就是脸蛋子自始至终的红彤彤,其次今天他两个是主角,一个是年近半百的假装小寿星,一个是风华正茂的硬充老寿星。


老胡没准备什么太多的菜肴,从我们到他家就开始就咕嘟嘟得煮着一大锅东西。“你们留学生不容易,年纪轻轻,打工上学。生活没个正常的,为了煮这锅肉,我昨天硬愣愣的没沾一滴酒,就怕今天耽误了给你们犒劳。”女友在旁边,低着头扣手指头。我知道她那是在感动着。一大锅煮好的肉就这么原汁原味的摆在三人面前。锅面上翻腾着滚滚的热香气,一浪一浪的往鼻子里钻。老胡手里摆弄着我带给他那两瓶酒,嗞嗞的称赞着,“酒呀,酒呀,这日本怎么还有这东西。这是真正的酒……”。说完了,好像想起了什么,翻过身去,撅着屁股在那边角落里翻弄。不一会儿拿出两个核桃大的小酒盅子,像是准备了很久然后颇满足似的才打开酒瓶。一股清流,浊香地滚到盅子里,香气熏着老胡的脸,红润红润的更像是朵盛开的桃花。








生日是个里程碑,因为人活着是以年来计算的,所以叫年龄。老胡却说,时间不是个好东西,就像每年都要在树干的最中间划一个圈圈似的,每年总给人也画上这么一个圈圈。把人牢牢的套在里面,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等到四五十圈的时候,这人也就只能将就着在这圈里活了。这是我接触老胡以来他说过得最深奥的话。我听不十分明白,女友倒是在旁没个尽的点头。老胡看看蛋糕,又看看我女友。“我女儿也该上高中,没吃过苦,守着家长从不为生计费心。你说就一心一意好好读书吧?不!整个天的瞎忙活着谈什么恋爱。她知道什么叫恋爱呀?我跟她妈结婚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练’过什么爱呢?”我在旁边似懂非懂的不知道老胡接的哪一茬儿,“我没有上过学,她上学的事我不懂,我只能出来给她挣钱,供她上学。每次我跟家里打个电话,让她接她总是不接,接了便不住的问我‘爸,你在外面挣钱了吧。给我寄点儿钱吧。’我在外面做苦力?她不知道,他妈还不知道吗?”


外面的阳光,大咧咧的爬在窗户上听老胡的这些“糊涂话”。那瓶酒似乎也是为了想看看老胡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圈圈,一滴不剩的全钻进了肚皮去。唯独我,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听诉,嘴巴多余似的张了闭,闭了张。想捡块肉放到嘴里,放弃说话的权利,却仍见那肉锅滚腾腾的冒热气,像是想一下子冒完,却是又永远都冒不完。








老胡还是喝多了,他说酒一个劲的顶他脑袋。这是好酒,好酒是要把脑袋里的事情都顶出来。日本的酒不一样,喝进去,拱呀拱的,把烦心事都拱出来了。(我心里好笑,笑他现在喝的中国酒但拱出来的还不是烦心事吗?)我和女友从老胡家里告辞出来,看到女友默不作声,怕觉得这生日过得不适合她以往的习惯,就陪着笑脸在旁边搭讪。女友回过头来,翻了我一白眼。“你有没有良心,还笑得出来。胡叔跟你炖肉吃,真是喂狗!”我没敢回声,也不明白为什么挨骂。女友接着说:“你也挺忙的,但有时间要常来陪陪他,胡叔跟我爸爸差不多年龄。”


我喜欢老胡,自然不用她说。后来的日子里时不常的来找老胡聊聊,看他喝几口酒,我咽几口吐沫。虽然我还是喝不了没味道的烧酒,吃不上烧焦了的野猪肉,他讲打野猪的时候,我背上还是丝儿丝儿的冒冷风,但总觉得跟他在一起还是一股劲儿的纯爷们儿。


后来老胡说要回国,走之前把他那条全是折子的涤纶长裤送给我。说他穿着又长又肥,也不会再长个儿了,留着也没有用。我知道他是想给我留点儿东西做纪念。他还说,等我回去的时候,要我去湖南长沙找他。我这才知道他是湖南湘西人,直来直去的交往了这么久竟然忘记问他的家乡。就像那一直好奇也忘记问起的他为什么来日本?就像那现在想起却来不及问及的,他又为什么突然要回国?好像一切的问题都被他那段打猎的传奇所冲淡,撑着耳朵,伸着脖子就想从里面找出点山野的气息来。


这文章晕晕地写完了,老胡的那个红脸蛋子好像一直都在灯前面晃。真想他呀,想他带我去试试那把乌黑锃亮的双管铁砂猎枪,想他带我超脱这每天必不可少的世俗与喧闹,去那遥远湘西崇山峻岭中,做一回儿自然世界里的王。还想他再让我品上一口,那始终与他形影不离的沧桑与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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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由车祸想起的…… (上)


庄周在解梦的时候说的,别梦到猫,男人梦到猫要失财;女人梦到猫要破胎。可梦这东西不是自己想梦到什么就可以梦到什么,不想梦到什么就梦不到什么。这不昨天晚上就做了一宿的猫梦,十七八只的野猫在窗子下面浪浪的轮番叫唤,稍稍打开窗子就有两三只的拼命要往屋里钻。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夜的野猫还都有个共同特点:清一色的通红通红的眼睛,蹲在像铺了张黑纸似的窗户下面,活像那死了很久,没人烧纸,成群的孤魂野鬼。


电话噼里啪啦连振带叫的把我从浸了些哈喇子的枕头上叫醒,让那满脑子的野猫爪子也不知去向。我呼出一口闷气,舌头下意识的刷了一圈口腔里的粘着物,接起电话。“喂?你在哪里呢?”对方急大拉呼地问道。我一愣,抬头趁着月光看看表。妈的,深夜三点。这会儿子人能在哪里?问了句废话!可我还要像回答教授提出的问题那般,正把经儿的告诉对方“我在家里睡觉。”目的是为了让他赶快对我说打电话不是只为了问我在那里睡觉!“别睡了,张木硕(山东人念勺读硕)出事了!刚让车撞了,听说还昏迷着!在名古屋XX医院……”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没了信号。


窗外传来一两声的野猫叫,这个季节是不是它们该发情的时候我不知道。只觉得即便是发情,


这情歌也他*的是世界上最难听的情歌。可就是这两声叫唤,让我彻底糊涂起来。我到底是不是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有这么几种情况:


——不存在,一切都是在做梦,梦里野猫叫,那刚才的野猫肯定也是在梦里叫;


——还是不存在,梦里有野猫叫,而且我睡着的时候张木勺出的事,现在醒了,野猫应该不叫了,张木勺也没出事;


——存在,所有的野猫叫都是在现实中,而且野猫叫引起了张木勺的车祸,张木勺的车祸使他昏迷,让我清醒!


    我打了自己一耳把子,有点儿耳鸣。看看电话的来电显示,的确是有个人来过电话,我还接了,而且这人是张木勺的弟弟。三年前我们一起从山东来到日本,到日本一落地就像摔碎了的冰,彼此化开了。他兄弟两个去了名古屋市中心的一所语言学校,我辗转着到了日本乡下的一所校舍教师都是拼凑而成的“语言教学中心”。而且经常会接到他两个人的电话,张木勺一打通电话就咳嗦,他弟弟一打通电话保准是他认为着急的事。张木勺说他自己咳嗦,是愁的。来日本三四个月了还找不到一份工作,借钱出门,就是自己不回去,来年债主也定会在大年初一以拜年的名义笑嘻嘻的找上门去。接着就会有他弟弟打过来的电话,急乎乎地说断了粮怎么办?问我还有没有闲着不吃不用的东西或者钱财什么的。一般这时候,我就把我家那个刻着标度透明的米桶,瞄准了线倒出一部分,给他们送过去,钱我是没有闲得,尤其是以个留学生身份在日本这个地方!还有日本没有杂和面,若有我肯定送那个过去,为什么?便宜!没钱还吃什么好的,若有,我也吃!后来,张木勺说他找到工作了,工作很简单就是一天到晚的煮カレー(咖喱),而且每天下班的时候还可以吃上一顿カレー饭。他特别强调着说,是用木勺吃,像日本古时候的人。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叫他“张木勺”,后来他弟弟也跟我叫,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


其实张木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张爱民”,他弟弟名字也不赖,叫“张拥军”。


我蹬着辆破单车,赶了一个小时的路,到了医院。来日本去过两次医院,都不是为了自己。第一次是精神病医院,为了那个再也没见过面的超哥。第二次是这里,心里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张木勺。来到这种地方,人的心思像是一下子凝重起来了,因为说白了医院不是个什么人都可以进来逛逛的闲所。除了那些陪着媳妇来生孩子男人,他们是在为少子化严重的社会添丁,除了紧张还有点骄傲。但大部分来这里的人都是皱着眉头,盼望着自己或者陪同的人不会永远地把肉体留在这个充满了来苏水味道的庞大化学实验室里,尤其是这个时间来的。


张木勺还在急诊室里呆着,紧闭的急诊室大门上面那盏红色的小灯一闪一闪的亮着,像刚才梦里的那些个“孤魂野鬼”的眼睛。我更加确定张木勺出不来的可能性了,因为就在十三年前,我被我妈从上着课的教室里揪出来赶到医院时,就是看到这样闪着的一盏红灯,里面躺着的是我奶奶,可是等了这么多年,我奶奶就没活着出来。


张木勺的弟弟开始很着急,不停得给中国那边的家里打电话。可是没人接,半夜三点多钟,估计是没有人愿接电话的。他打累了,看看我在,也没说话,就坐在椅子上晕忽忽地睡着了。可是张木勺还是活着出来了,而且相当清醒,除了下半身没法动,其他地方都在不停的动。先是拉着给他推车的护士的小手,护士笑眯眯的心里迷惑着。见我过去,他又换成紧紧拉我的手,还问我:“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啦?”路过他弟弟的时候,我给了他弟弟一脚,因为他还睡着。张木勺的问题我觉得应该让他弟弟解释给他听,万一张木勺疯了什么的,没我的责任。可他弟弟醒了之后迷迷糊糊地问我,“张木勺怎么出来了?”


把张木勺送到病房,医生问谁是家属。拥军说他是,可是医生跟他说什么他都不懂。其实医生说的话我也不十分懂,专业术语太多。但我却听懂了“轻微脑震荡”。而且医生连怎么撞得都知道,并且画了图,说是汽车从张木勺身后顶了张木勺的腰,张木勺被顶上天,落地的时候是脑袋着的地。我瞅了瞅张木勺,他正瞅着我。一看便知道,这木勺般的脑子连自己怎么被撞得都已经不记得了,不然他不会醒来就问我他是怎么来的。我现在真怕他刚才死了,因为他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得,跑到阴曹地府里会像电影里的成龙那样,冲着旷野无人的地方大喊:“我是谁??”更怕他现在死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我,以他木勺般的脑袋准会在明天深夜三点多跑到我家窗户底下,跟那群野猫在一起厮混。野猫浪浪得叫,他慢慢的问“我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死的?”真够浪漫的!我感觉到一身冷汗,反而喜欢他这么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证明他还没死!


这么一弄,在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怀疑那医生,他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莫非是,他把张木勺撞了,而后赶走了和他同坐一车厮混过的小美眉,又把张木勺拉到医院,换上医生的衣服给张木勺疗伤?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可是电视上演的,一般被撞得人的都没从急诊室里出来,或者也没被送进去,像是根本没存在过似的。


张木勺一身脏臭的衣服都被剪成布条,医生让他弟弟拿到下面的垃圾桶里,说完了,医生也出去了。张木勺伸了伸脖子看着他弟弟和医生走出病房,拉着我的手偷偷跟我说:“小王,我怎么了?”我说:“你被车撞了。”他说:“我怎么没觉到呢?”我说:“没觉到什么?”他说:“那个!”我又一惊:“没了?”张木勺前两天刚回了趟家,回来以后就把我叫过去,说他回去办了件大事,和国内好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定了婚。为此还大老远的换了两班飞机给我带来两个大馒头,让我和他一起高兴高兴。张木勺三十了,按中国的说法这是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接下来晚育。我又问:“没了?”他不顾腰疼,伸手下去摸,“有”。我舒了口气。“有就好,一会儿医生来了我给你问问,以后还能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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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03: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由车祸想起的…… (中)


如果张木勺所谓的“那个”被撞没了,那张木勺就不能被叫做张木勺了。因为张木勺没有了把,没把的勺子是不能使的,不管它是铁勺还是木勺都不能再被叫做勺了。可是经过张木勺的验证,勺把还在,为此他很高兴,好像是高兴他被车撞了,而撞人的司机由于技术高超,撞断了他的腰,留住了勺子把。但我还是担心,担心张木勺会不会由此变成一只两条腿走路的骡子,因为骡子也是什么都有的,可就是先天性得没法用。


张木勺的腰在夏天被撞断了,但夏天是个让人腻歪的季节。而人在腻歪的时候,总是想做一些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比如说张木勺。他有很大的烟瘾,但是病房不允许他有烟瘾。他尽管想腻歪着活动一下都不可能,但他还是指着病房里的轮椅问护士可不可以坐这个到楼下抽支烟。要我是护士准会让他坐坐试试,因为那样他肯定会对自己造成更大的伤害,伤害过了,就要住更长时间的院,这样医院可以创利润,弄好了说不定我这个小护士还能升个职什么的。可人家护士没这么说,但也没说不行。只是振奋人心的说了句口号:好好疗养,一定会有这一天的。这一下子就把张木勺腻歪的冲动变成更加腻歪的理想。由于理想距离现实远了,所以包含在里面的腻歪也就像望远镜倒过来瞧一样,成了又远又小的镜像。


张木勺每天会被翻五次滚,擦三边身。这是我第一次临走时,医生告诉我的,这样说是为了让我放心张木勺不会得褥疮。但这样一说在我感觉,张木勺出院以后一定会变成个家乡的烤地瓜。烤地瓜的方法我见过,就是三分靠火烤,七分靠翻捏,而且这样烤出来地瓜棕皮黄瓤、热气腾腾,不仅又软又香,而且特别容易扒皮儿,甚至用嘴稍微吹吹,热气就跟皮儿一起往下落。但我可不希望张木勺变成烤地瓜,因为第一、我不想看他脱皮的样子,他不脱皮都挺难看;第二,我还知道他肚子里没有什么好东西,烤出来一定不是黄瓤,而是黑的或花花的。


我说张木勺肚子里没有好东西,这不是乱说,我有两个理由。


A理由:他在被撞之前,几乎天天吃カレー(咖喱),还吃过我救济他的米,而这两样都是同类物中最便宜的一种。カレー店不会把好的カレー给临时工吃;我呢更没有钱去买高价的好米喂自己,更轮不到他。


B理由:我后来去看他的时候,他神秘秘地对我讲,有一次他腰疼得厉害,就把护士叫了来,看护士年轻也漂亮,随即就拉着人家的手让人家给他讲故事。人家不讲,他就一个劲儿的“疼……疼……”得发骚。而且不放手。后来去了年纪大点的他就装睡觉,这些也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还亲眼看到烤过的カレー是黑色的;烤过的花花肠子没见过,大概也是花花的。


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他的,躺在那里饭来张口,不用穿衣服。还有人天天给他擦身子,防止长霉菌。而且他木勺般的脑袋就那么平平的一道小弧线,不用想别的什么麻烦事。要换了我,我肯定特别知足。但是张木勺之所以在木勺前面加了“张”,就是说他是个非要拉弯弓射长箭不可的可恶勺子。我离开医院没一个星期,他就给我打电话,说想吃饺子。他之所以给我说,就是利用了他认为我喜欢他;之所以认为我喜欢他,就是看到我给他送救济粮,怕他饿死;之所以他不敢跟他弟弟说,就是因为他弟弟会在第二天去看他的时候,装糊涂地说忘了。


饺子不用花很多钱,而且是女友包,我也不用花力气,所以给他带了挺多。但给他送去,我打心眼里不乐意,因为送去了就要喂他吃。这很麻烦,因为饺子不是粥,要一个一个的投到他嘴里,不能灌进去,要花费宝贵的时间,还要有足够的耐心。于是这样,我就在喂他饺子的时候,知道他被撞的那天去干什么了。


张木勺当时很气愤地给我讲:“x的,我那天去网吧上网,本来说好了是王二要陪我去的,没想到他临走的时候说困了,要睡觉。”饺子一个吞进去,“x的,要是那小子去了,说不定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了。”我心里想:“x的,要是你小子不躺在这里,我也不用跑到这里端茶喂饭的当孙子了。”正是由于这种说不出口的“愤恨”,让我得以发现了另一种想法,而且欢愉异常。这种想法就是:让现在这种状态的张木勺多吃,吃多了他要屙。而张木勺最讨厌躺着屙的姿式。他说躺着屙屎,屁股要垫一个盆子,这样屁股的位置就比脑袋的位置要高,使劲的时候他浑身僵硬,两只手抓着床头的铁护栏,满床都乱颤,而且他说臭得自己都受不了。


需要补充的一点,张木勺几乎每天晚上去上网,而且是打完工后不辞劳苦的去上网。我问他知不知道“累”是什么东西,他却反过来问我知不知道“孤独”是什么东西。我想了想,关于孤独的解释中外的书上有很多说法:


莫泊桑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我们在世界上总是孤独的,只不过,我们在熟悉的地方时,接触熟悉的人,因此产生了一种人间有友爱的幻觉。”


“孤独并不意味着没有朋友。” 阿兰·德波顿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的作者刘恒还说孤独寂寞是种事业。


但张木勺让我理解的孤独是什么,我到现在还没能想清楚。而这种没法想清楚的孤独,据我所知不仅是张木勺,张木勺的弟弟,张木勺的朋友王二,而且还有我和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无所适从的孤独感。而且这种孤独感绝对不是一般的难受,他是靠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人群所排除不了的。解决这种这种孤独感的方法,就是去寻找新的陌生。所以我感觉这种孤独的产生正是由于极度的陌生所带来,陌生被熟知了以后,就变成了望远镜正过来瞧的腻歪,腻歪放大了就只能赶快去找新的远的陌生替换。或许这就是木勺们孤独本身的含义,是“纯粹孤独”,而在我看来越是纯粹的东西越找不到根源,因为这东西本身就是根源。


我让张木勺给我说明这种孤独,他吃完最后一个饺子,喝了口水。满意的笑笑说:“吃饱了喝足了,就等死了。”我听后大吃一惊,开始崇拜起这个眼前这个直不起腰来的男人(还不知道出院以后还是不是男人)。原因是柏拉图有句名言“eat well stay fit die anyway。”翻译成中文我觉得应该是“吃好了,穿好了,到头来还不是死了。”我没想到张木勺的脑袋里还会有这么一根筋儿。所以我突然觉得张木勺看似简单,不会想太多,但却能体会到“孤独”,还能随口说出伯拉图的名言。(柏拉图他并不认识,我问过。)还有,他被撞了,却不知道怎么被撞的,也就是说找不出被撞的根源,换种角度说,就是说他如果被撞死了,他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找不出死的原因。生死相对,在坐标轴上是两个相反的对称点、为什么活着和为什么死了是相反地对称集合,一边的集合不明确,另一边的也无法定位。再换回来就是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也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着。找不到这些东西的根源,就说明他也是一种“纯粹”的什么,什么东西我说不上来,原因是这些东西是精神上的,精神上的东西往往存在于脑袋里,脑袋的外壳是头骨,张木勺被撞断了腰,而不是头骨,我没法通过张木勺头骨看到里面有什么所以我也不能知道他是纯粹的什么东西。我当时甚至还想,没准张木勺会在这病床上腻歪出点什么东西来,比如说把他那种孤独感升华成“事业”的标准,这样他就不用再在日本天天煮カレー,天天吃カレー,就写这么一本《无聊张木勺的幸福生活》出来,满可以在国内度日了。


但是,张木勺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可以断定以他的脑袋绝对不可能再高级。发生了的事情是这样的。他拿了电话,跟他订了婚的女友打通了。并告诉对方,他的“那个”还在,可是感觉不到了。对方当然不乐意,哭着埋怨张木勺,问他是不是编出故事来意在摧毁婚约。他挤眉瞪眼得向我讨注意,我心里直骂他!管我屁事,你活该,我还没给你问医生,你就急忙忙得给你老婆打电话,好像怕对方来不及知道似的。看你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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