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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Ric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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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推荐一本铁血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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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3 17:4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

  回孩儿营的路上,乐淑又碰到了奥古斯丁和他的大副,两人在一棵树下站着,正仰着脸看星辰定南北,原来又迷路了。
  奥古斯丁他们出来取银子时,双屿夜市正在散去,等到银子装船再回镇子打算寻欢作乐,夜市成一大片空地。而一艘少见的苏门达剌黑船刚刚卸货,听说有夜市就带了大批货物在空地上驻扎,弄出一大片帐篷和堆栈。这帮人语言不通,神情警惕,荷枪实弹地守卫。
  奥古斯丁并不知双屿街区一日三变,在这里转来转去,想不通王直搬家何以这般快法?没奈何,张乐淑只好再带一次路。
  路上还碰到行径有点儿鬼祟的李先生。张乐淑并不知道她是去会岳和平,只行了个礼便不再多言。奥古斯丁对这成熟的东方女性大感兴趣,问东问西,说她打扮得十分美丽。
  而此时的雁阵号,正兼程东去日本。
  每天早上起来,滨田雄要洗第二根到第三根桅杆的这段甲板,给二副钱士昆明端去早饭,然后下去呆着。按船上条例,他的位置是照看右舷四具飞天火龙。但这东西早有操作手。如头天有雨雾,他得负责在天晴后晾晒,以免火药受潮。就这么点事。他虽然身量不小,但一看就是个孩子,不会有什么要紧的活儿派给他。
  他在全船找了半天,发现自己年龄最小,很是郁闷,不敢在水手们闲聊的时候上前搭腔。二副钱士昆本是带他的人,但他整天睡觉,难得开口。偶尔有人问到孩儿营,却对大棚子另一半的女孩子们的起居问得很细。
  他希望看到铁炮的实际开火,但根本没有海盗敢惹这艘三层甲板的巨舰。只是在一天夜里有一条两丈长的枪鱼砰的一声把那条长剑插向船帮,撞得晕了翻翻滚滚的向深海沉了下去。
  无法可想,他就满船乱窜,水手们在落帆、打绳结方面教了他一下,以图将来自己方便。他学得很积极,开口问人家能不能操回炮给他看。迎来的是诧异的目光——你以为炮弹是不要钱的呀?
  这样极其不爽地僵了十几天,他的疯性开始积聚。
  这天上午,烈日当头。船长想起双屿管库王直大人叫他带一带滨田雄,就把他叫来问话。滨田一叠连声说他想看看铁炮和火铳的用法。于是船长叫过钱士昆,命他带这小子上甲板练一练。钱士昆一出舱转过身吩咐滨田雄:“行。你上去练吧。”然后自己回去睡觉了。
  滨田雄走上甲板,左看看,右看看,哦,我怎么练?
  一伙水手聚在船头炮位上闲聊,说到好玩处,一阵哄笑。滨田雄傻站在甲板上,觉得他们一定是在笑他。
  他走过去,清清嗓子。
  “我要看你们如何用铁炮和火铳。”他说。
  他们止了笑。哦?你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
  一个矮壮黝黑的水手操着福建话骂他:“什么东西?滚一边去!”转过身接着刚才的话题,“……结果那个日本小婆娘问他,童男子破身第一炮,是否也有个薄皮挡在前面?痛不痛呀?”众人大笑。滨田雄笑着伸手去捏这个黑壮汉子的耳朵,狠扯了一下。“痛不痛呀?”
  立刻一记狂风般的左手拳打来。滨田雄矮身让过,回拳的时候中指节突出,正中腰眼。黑壮汉子跳起来想起脚踢他,但是哎哟……腰这么酸哪?
  左二右二,四个人冲了上来。滨田雄疾步退到桅杆处,这里有几根帆索和绳梯作为障碍,他一次只需要对付一个。他绕过一根绳子,起左鞭腿,脚背抽上一个人的脸颊,不再管他;退一步起跳踢出一记正蹬,踹在第二人下巴上;再回头绕过桅杆,左圈手拉住一个人的后衣领,右手肘撞在他咽喉下面;再跃上绳梯,一个空翻落在对手背后,聚指成刀,切向他肋下。对手提膝挡住他这个凶狠的手刀,顺势蹬出,差点儿命中滨田雄前胸。再换两招,滨田雄还是没能收拾掉他,喘气已经很急。
  那人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环视一圈。许多水手向这边跑来。第一个挨打的人手扶着腰脸色惨白地向这边蹭;第二个昏倒在地上眼珠子乱滚,第三个蹲在地上大口吸气,不断咳嗽,眼下只有他和这个十八岁小儿。
  这一架要是输了那也不用混了。他抬起两手轻握成拳,分开腿呈左前右后,后腿踮起了脚尖——标准空手道起手势。“小子,练过吧?”
  滨田雄不答,凝目看着他的动作,向左走一步,向右走一步。忽然厉声高喊:“找死!”原地前纵,出正蹬。对手一退,滨田雄前滚翻,低鞭。对手向左倒退,滨田雄不顺势再一个滚翻到了他面前,看到对手已经靠在了桅杆上,于是腰一挺把两腿举在空中一个剪刀——踢中对方左肋。
  站起来继续对峙。那一脚力度不够,他不会垮下去。但也一时递不出招来了。滨田雄放下拳,等他回气。
  外围一大圈子人。那些被他打倒的都已经站起来了。但滨田雄这一等,他们也不好上来群殴。他已经把混战变成了一场决斗。
  黑壮汉子开口:“大哥,这小子脚底下功夫厉害,粘上去打!”滨田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呵呵,这头猪原来懂呀。这才用过了柯武的地堂脚,给你看看滨田大爷的本门杀手!
  那人前趋一步,扭身旋转把右脚车轮般抡到滨田雄脸上。他退一步让过,也不看对手下一招是什么,蹲下去平身急窜,左拳使出了最大的力气还加上全身的体重——落在他支撑腿的膝关节上。
  高声的惨叫。滨田雄费力地站起来,捂着嘴走到第一个挨打的黑矮汉子面前:“我要看你们如何用铁炮和火铳。”
  船长、大副和二副都已在视野中。滨田雄放下手,露出满脸血。他这是在桅杆上撞到脸了。
  当天晚上,钱士昆去职,他就在代理二副的这个位置上开始见习。然后他受命脱去上衣,给铁链绑在船头,像一个船艏像。大副曾正用三尺半长的牛皮鞭子抽在他的光背上。四鞭以后放下来涂药喂酒。
  “皮肉还挺娇嫩。”大副一边上药一边笑。周围的人包括船长也都笑了起来——滨田雄赤裸着上身躺在这群人中间,正呜呜地哭着,口里不干不净地把那根两斤重的鞭子他娘反复地操。
  “哇呀,轻点儿呀!”大海上回荡着他的喊声。
  *** ***
  滨田雄伤好以后,船队已到了一个小岛。曾正说要给四门新炮测测距离。先是让他在炮位上,看自己操炮往岸上打。
  反复两下后他接手打了两颗实心弹,其中推炮、装药、夯药、装弹、引火击发全是亲手一试。测出大佛朗机的平射距离是三哩的样子。几炮以后转到另一边,向海上打。曾正操炮,滨田雄划一只小船到三哩半的距离,曾正瞄准他平射。滨田雄划出四哩停下船等着,曾正一炮轰出。炮弹于一团白烟中呼啸而至,在小船前面四百尺的地方入水。
  不知为何,这一颗到了水面依然动量很足,打了个水漂又弹了起来,恶形恶状的直扑滨田雄。他一声“咦?”急忙跃起入水。
  炮弹在水面上爆了。
  回到雁阵。炮位上聚集了一大群老水手,大家猜说可能是炮口放低了。看到他湿淋淋地上来,曾正有点儿抱歉地打了个手势,告诉他刚才右舷有点儿横仰,他怕炮口抬高就临时放低了一点儿。滨田雄摇摇头憨笑了一下,表示明白。然后问曾正和周围人,这种水漂弹是否常见?
  一个老炮手回答:“不常见。只有距离很近,平射放低才会出现。炮弹是圆的,涂了油,速度快的会弹一下。”他点点头。船长问:“你想什么呢?”
  滨田雄答:“要是近战,我只管瞄准对方水线……”
  “好主意,好主意!”曾正立刻明白了,“要是把所有实心弹开花弹全涂上牛油,打人水线,高了的正中低舷,矮的跳弹。几下子能开几个大窟窿让对方进水。”
  这时海上无风,艳阳高照。船长当即命令试一试。于是一大帮人下舱去给炮弹涂油,另一帮人则忙着放低炮口。有的炮车低不下来,就在炮尾垫东西。安顿好了一排齐射,各人死盯住自己炮位的出膛炮弹,结果十发炮弹中六发是跳弹。
  “这招有用。”船长看看已经平息的海面,作了结论。老家伙看小家伙的眼神有了几分亲切。
  等他渐渐熟悉火器,距离日本已经不远。一天早上他们碰上了一艘高丽船。与陆地上互相敌视不同,海上不存在属国问题,高丽船的船长高高兴兴提了个精致小壶划过来,与船长干了一杯。
  “我们后面,”他说,“跟着一艘渤泥的船。你看着像只福船,其实没那么大,是工匠弄错了多加了一根桅杆。一会儿就可以见到。这艘船跟了我们一百多哩了。”
  船长想了想,喝了这杯酒。“好的我知道了。”送走高丽人,他平淡地下令大桶上甲板。
  四十多名水手轰然一应,冲下去抬了二十桶火药到露天和第二甲板。每两座铁炮中间一桶。然后他们在两舷的十多具飞天火龙身上插干引信。主桅升双屿的信天翁旗,次桅学佛朗机人的玩笑,升起了一面又红又花的骷髅旗。
  滨田雄站在中层甲板,右舷第三号大佛朗机加农身边,全身血液上涌,燥热不堪。
  二十分钟后,海平线上还没有桅杆的影子。右舷铅云低垂,往上看是一座巨大云山,阳光下白得耀眼,云底又是黑的,漂亮极了。高丽船走出一链远的地方即转身,礼貌地斜随雁阵,成犄角之势,升起高丽的战旗。
  “对方是谁?啥也看不见呀?”滨田雄问身边的水手,他就枯站了那么一会儿,居然十分疲累。
  “马六甲海盗。南洋海贼的老祖宗了。”
  “厉害不厉害?”
  “很厉害。我不说老祖宗了吗?”
  “肯定要打吗?”
  “看船长了。他们可能是眼红这条双屿到平户的航线了,这条线银子最多。”
  “那么多半要打。”
  “多半。”
  滨田雄的心脏又开始砰砰乱跳。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右舷前方的雷云已经渐渐发散,一道道闪电在云底轰隆闪过。云外阳光强烈,有的光束刺破云层到达海面,像是黑棉花团插上一支支雪白的玉簪。
  雁阵和高丽船擦着雷云的边缘行驶。两只抹香鲸,一大一小,在船头四哩外喷出水汽。滨田雄着迷地看着那朵雷暴,一道极其凶恶的蓝色闪电在云中开花,隆隆下降,把无数闪光散在海面上。他的心跳骤然一缩:那闪光点大致是一条直线。
  “敌船炮击!”桅杆上一声嘶哑的狂喊。
  甲板全体水手应声矮身。那道闪电下面的细小闪光变成二十几颗黑色铁球,呼啸而来,与此同时马六甲海盗船高桅宽帆——在云下现身。
  “狡猾的渤泥猪!”大副曾正破口大骂。对方使用的是昂贵的开花弹,雁阵中弹四枚,甲板上躺下了六七个人。曾正见马六甲船急速向他们冲来,跳到舷帮上高喊:“飞天火龙快点火!”
  船长的传令兵也喊:“飞天火龙点火!”
  几十支大火箭射了出去,然后一声沉毅的发令直接来自船长:“放盖板!”
  各炮装填手纷纷撤去炮窗盖板的支架。顿时滨田雄眼前一片漆黑。
  滨田雄伸出手——当真不见五指。船身有微微的震动,似又给炮弹打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还击,又不敢问,只在黑暗中咬牙。
  “霰弹准备!”有人下令。
  右舷的小佛朗机铁炮周围一阵骚动声。
  半晌,“打开盖板!”
  滨田雄骤见阳光,一片昏蒙。
  “霰弹,开火!”顿时引火绳咝咝声大作。
  滨田雄没想到在封闭的舱内引火绳会那么响。照这样看来,炮弹出膛会不会……轰隆!咣!
  这一下子他瞬间聋了。这才想起曾正说的开炮必须先张口。现在不可能听命行事了,他没了“听”,就死盯着邻近的铁炮的动向,打算他们点火,我就点火。
  这难道就是我下海第一仗?什么也看不着,什么都听不到?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13 17:16:5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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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3 17:4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卷  二
雁阵号二副滨田雄抽出短铳,扯住一个年龄是他两倍大的水手,“你他妈为这门炮装填!耽误了事我就请你的脑袋吃铅子!我要上去看看。”
  噌噌两下上了甲板,对方已经逼到很近的距离,互相用火铳对射。他一下子冲到白烟里,一个老水手立刻把他拽到舷帮下面,叫他看看那些纷飞的木屑。
  “你他妈找死呀?”
  滨田雄脚底很滑——甲板有血。透过烟雾,看到马六甲船上大批人在甲板上拥挤。奇怪的是,这只船正在掉头,好象要逃跑。
  他站起来冒着铅弹跳到绳梯上,看到他们为什么要跑了。刚才他们是想接舷,被雁阵号的霰弹打死了一大片,明白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东西,想脱身了。
  船长放下千里镜,平淡地说了句什么。那传令兵高吼:“大佛朗机,开火!”
  右舷吐出的白烟如潮水一般排浪而去。
  其实根本看不见炮弹。这些是实心弹,但比那些纯粹的铸铁炮弹高级多了,它只是用铸铁做了个壳,里面是棕麻浸了火油制作的弹芯,铁壳上钻了七八个大洞,一旦烧起来水是泼不灭的。
  船长神色轻松,他知道起码有十颗炮弹在敌船甲板下燃烧。但滨田雄不知道。
  他跳到船长面前:“船长大人,我们靠上去打!”
  船长惊异地看着他。这时候高丽人正从斜刺里冲到,一具重型拍竿缓缓转动——竿头五百斤铅锤,赫然在目。
  大约一百多名高丽水手披坚执锐,在甲板上集合。雁阵的水手看到高丽人要上去,都从舷帮下站了起来。都看着船长。
  “好吧,毕竟是一条四桅。”他叫一个传令兵过来吩咐:“接舷。”
  转过身对滨田雄说:“第一个过舷,船归你。”
  那个传令兵跑到前出舱口用非人间的声音吼道:“全体上甲板!”
  高丽船转了一下舵,贴紧对方右舷,拍竿正要松索,马六甲船忽然向雁阵号转过来。船长笑着点点头:不错呀,想从两只船中间冲过去脱逃。雁阵没有它那么快的速度,眼看它就要跑了,右舷的拍竿拉绳却给滨田雄抓在手里,死命地拉着。只见两船的拍竿如同两只长手缓缓拥抱这个海盗船,它的桨拼命划也来不及,两个铅锤都落下了。轰隆一声,艉楼砸得粉碎。
  雁阵号的船楼上有四十多个铳手在与敌人对射,舷帮甩出了无数长钩和飞狐爪,两船缓缓靠帮。
  滨田雄踩上船舷拉住绳子蹲下,准备跳跃。可是——敌船上的人呢?
  管他娘的,一跃而起。这可不是他心里想的,雁阵和马六甲船都听到了这一声凶狠的“管他娘!”他第一个落入敌船,一跤滑倒。甲板全是血和海水,摔他个蓝天满视野。眼角余光看到什么东西向他砸来,急忙一滚。轰一声短斧砍在他刚才脑袋的所在。
  滨田雄站起来,左手短铳右手刀呈十字交叉,“铿”的挡住了第二斧,心道你好大的力气呀……这时候高丽人和雁阵号的水手接二连三冲上了敌船。马来人整齐而阴沉的一声战叫,全从舷帮下站起来迎敌。原来他们一直都藏身舷下,静静等待。
  顿时人仰马翻,这种近战,比陆上交锋要残酷十倍。
  滨田雄进入了一种本能状态,就好象在做一件工作,一切激情都消失了,一切恐惧也消失了,眼前闪动的只是灰白的包头布,黝黑的胸膛,跳动的腿和挥舞着的胳膊。
  “人”本身并不在。搏斗的双方都在呐喊,他只闷声不响的向前冲。他用钿刀切开一个人侧肋,再一短铳砸得人鼻子陷入了面庞,再横抡一刀抹中哪个家伙的后脑,前翻躲开一记飞旋而来的斧掷,再掌缘砍中某人的喉结,再把短铳捅进人家肚脐里开火……就这样,东屿混血儿如同阵风横扫过山林的野火,带起一路的血光。他的光脚践踏着尸体,鲜血喷溅在舷帮上。
  两面夹击,雁阵和高丽人占足上风。曾正和一群水手跳上来后搭了两座绳桥,雁阵号的人成批地奔来参战。
  曾正只砍伤了一个人就给自己的部下挤到了后面,想打都打不上。每次刚一举刀,对手就已经给前面的刀斧和长矛弄得不成人样。他跳上梯子找到滨田雄的身影,一阵心惊,那小子都冲到第三到第四根桅杆之间了。
  残余的马来人退到船艉,眼看这么大一群敌人蜂拥过来,有的踊身扑向刀矛,有的一仰身自己落水。不打了。
  入夜。马来人抢的财宝分成两份,少的那份被搬进了高丽人的船舱,多的那份进了雁阵,用做抚恤和奖励。
  死了十几个人,给油布裹了举行了海葬。被俘的马来人给反绑双手,用跳板全部处决。分配战利品的时候,有个人嫌少吵闹起来,给捆在船艏抽得高声求饶。
  那艘残破的马来船没有焚毁,而是升起了双屿的信天翁旗。
  顺着那面旗帜往下看,可以看到桅杆上霰弹的弹洞,飞天火龙钉在帆布上烧的大黑窟窿,给刀砍断的绳梯,缆柱上没擦净的血迹,冲洗甲板冲出来的一只死耗子。还有个身子长大面孔光滑的黝黑小子。他躺在桅杆基座上,呼吸均匀,表情沉静。散乱的黑发下那双严厉的黑眼睛已经闭上,不再射出慑人的光芒。
  滨田雄累得够戗。他那把钿刀有十几个缺口,短铳打弯了扔在一边。他微微打着呼噜,周围有人睡也有人活动,活动的人默默工作,轻手轻脚。
  有人过来,用一块干净棉布擦他的身体。
  又有人过来,给他额头和大腿上药。
  然后一只手伸在他颈后,挪他脑袋让他别睡得那么别扭。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声。那只手摸摸他的头,把一个青铜大盘子放在他身边:“你的罗盘。”
  再把一跟粗黑棍子放在他身边,“你的千里镜。”
  接着是一个厚羊皮本子,“你的日志。”
  然后那人拿出一只三角板形状的老式六分仪,检查它的刻度。
  “果真要给他?”有人轻声问。
  “你的船。”船长把六分仪也放在滨田身边,摸一下他的头,转身离去。
  *** ***
  九月初,船到平户。滨田雄和曾正上岸找了一群工匠补他那艘四桅破船,船长和其他水手将雁阵号上的七十多吨货物交给松浦隆信①,然后就是海上民众最喜欢的一件工作——搬箱子,箱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些银子大多要带回双屿,全船人马分到了四千多两揣到荷包里。平户港的商贩和皮条客向他们扑去,向这些沉甸甸的荷包扑去。
  因为打劫了那艘马来船,他们这一次的银钱特别多。滨田雄的那份让了给别人,但日本人的银子一下装满了他的褡裢。至于曾正,钵满盘满。他造了日程——翻车鱼是要吃的,花酒是要喝的,艺伎是要请的,相扑是要看的,双屿是不着急回去的。
  曾正知道滨田雄还是童男子,就拉着他直奔最贵的艺伎馆,滨田雄红着脸不想去。曾正十分不快:你在双屿守身如玉那是孩儿营李鸳的不是,在日本那就是我曾正的不是了。
  滨田雄自己也谈不上多坚决,就给曾正又拉又劝的拥入了平户最大的一家馆。
  两人盘腿坐下,女佣们走马灯似的上了酒菜,立刻躬身退出。然后进来几名鬼一样的女孩子,连舞带唱的比了一阵。
  滨田雄大为郁闷,他根本没那本领透过浓妆看清人的相貌。
  曾正自己装模做样的欣赏了一会儿,滨田雄凑过来告诉他说,他觉得自己比这群女孩子长得还漂亮一点儿。
  曾正大恼:“你不是半个日本人吗?这几个漂亮不漂亮你看不出?”但是滨田雄自小由中国母亲抚养长大,父亲一个海贼难得回家,整个一个山岛间的野生动物。小时候只会唱日本山歌,正宗的能乐一听见就眼皮子发沉,哪里品得出味道?他这会只能肯定:这位曾大副其实也啥都没弄明白。
  无法可想,曾正痛饮几杯,搂了两女自去。滨田雄给一个人丢在房间里,正在不知所措,一个女孩子轻轻走了进来,垂头而坐,不说不动。
  滨田雄傻愣愣的看了她半晌,哗啦一下拉上了门。就这一下女孩子便如上了发条似的开始运转。
  她起身扶他坐下,端茶递给他醒酒,替他脱木屐。滨田雄用日语说我自己脱,女孩哈依一声冲过来把木屐拎走。
  然后滨田雄自顾自躺下了,刚才的歌舞看得也太累人了。女孩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挨着他睡下。想想不妥,又起来费力地给滨田雄宽衣。每脱一件她就要叠好放到房间另一头。
  她的动作,一会而急促,一会儿轻柔。和服宽大本不易看出身材,但衣服下面的肢体不断运动,什么身材都暴露了。动作协调的身体,就是封印在锁子甲或军服下面也照样透出多少神韵。滨田雄在昏暗的灯笼下看不清她的脸,从她的动作中激起了燥劲的欲望。
  女孩子把他收拾好,看他全无起来的意思,就跪坐在他身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滨田雄伸手把她拉近,看清了她。那是个很清秀的脸,有点儿俏皮,肤色当真一个晶莹。她展颜一笑,两只手不紧不慢地脱衣,滨田雄的动作打扰了她,弄得脱了半天。他躺着,潮水般冲天而起的欲望反而吸光了他全身力气。
  第二天一早,曾正吃早餐的时候对滨田雄说了不少感想。日本女孩子上臂和大腿内侧皮肤最白,几乎透明了,滨田小兄弟大概没注意到吧?滨田雄毫不理会,喝完了粥就说他要带昨晚那个姑娘回双屿。
  曾正一口稀饭喷在桌子上,抬头看他。
  滨田浓密的乱发下,黑漆漆的眼睛全无笑意。
  曾正嘟囔着,起身拉开门去找人问话。滨田雄神色自若地吃喝。他知道自己已经决定了。那双暖和的手,那恰到好处的抚摩,那轻轻呢喃的红唇,那奋力承受的神情,那柔滑如缎的肌肤。他全带回去。他是船长了不是?
  门哗的一声拉开,曾正进来,坐下喝酒,也不看他。
  滨田正要开口,曾正却突然问道:“你昨晚上一直是仰面朝天躺着,是吧?”
  滨田雄顿时满脸血红,狼狈不堪。
  曾正想忍住笑,但忍不住。噗一声把酒全吐在地上,放开肚皮狂笑,中间哽住了又是咳嗽又是鼻涕,一塌糊涂。
  “那小妞说道,你花钱让她玩你!哈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便打消了念头,掐死了初恋。
  注①:松浦隆信,松浦兴信之子。当时的平户藩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13 17:17:5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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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3 17:4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三
孙平北:劝那些个穿着开裆裤的人珍爱性命,确是我的不对。
  *** ***
  .
  雁阵号于十月起锚返回双屿。
  到双屿后,滨田雄给召到许栋大人府上,向李光头、许栋和王直三位头领面陈海战夺船经过。之前雁阵号船长周南先已经汇报所有事项,但双屿有通例,凡大事须两位参与者分别述说一番,以免有人冒功请赏。
  李光头和许栋听了二人说法基本吻合,温言勉励,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以慰战功,且告诉他以后就是那条马来船的船主。贸易和抢掠所得,他可坐享受六成。如果亲自出海,自在六成之上再分一份。王直问了许多话,于跳弹和马来人躲在舷下等待接战一节,问得尤细。
  似乎在问答中受了王直影响,李光头冷不丁问了一句:“以你所想,此战力克一艘马六甲快船,胜在何处?”
  滨田雄回航途中,日夜回想战斗过程,与老水手多有请教,可谓胸有成竹。
  “主要是放下了炮舱盖板。当时马六甲船完全以为这是艘货船,从雷云底下冒出来后就再没有开炮,只想接舷。等到够近,看清雁阵号侧舷有十几孔炮舱时,已经来不及了,盖板一掀,他们在甲板上的人给霰弹打死了很多。本可转舵逃走,我们和高丽盟友用拍竿把它定住了,前后夹击,落个大败。否则这艘圆底船完全有机会边打边跑,躲进雷云,我船和高丽船要想逮住它,只怕是望洋兴叹。”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滨田雄顺势为雁阵号船长周南先请功。
  “此战我第一个跳舷,”他拱手道:“毙九伤二,周船长和各位大人厚赐一艘船给我,小子感激不尽。但若无周船长兵行诡道,赚敌船接近,小子又岂能飞跃大海?此战的赢家是周大人。”
  那三人面面相觑。许栋在太师椅上清清嗓子:“既然又多了这一节,我们须问清大副曾正,再作定论。你不冒功,便是很好了。”
  王直再度开口,“这个海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滨田雄不忙作答,仔细想了想,看见内堂门口李鸳站在那里作个手势,似乎要他快些走。他想自己也说得不少了,便道:“没有了。”李光头一摆手,命他退出。
  出了大厅,滨田雄站在树下等候。片刻李鸳出来,左看右看,向滨田雄打个招呼,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大街,转个弯在一处可以俯瞰码头的地方停下。滨田雄自日本享受过女子温柔,变得敏感起来,“李先生”也不喊了,瞪着她那身材直在发愣。
  李鸳道,父亲和许栋本想把周南先换了,用陈思盼做雁阵的船长。周是王直的人,几乎从不抢掠,而叶明、陈思盼几位都是她父亲的人,喜好作战,所获良多。只是雁阵船队于贸易上成绩太好,王直拿出帐薄顶住他父亲和许栋的压力,说谁赚的钱多谁就坐此位。李、许二人则持武力第一,挣钱其次。眼下是几方角力的关键时刻,你人微言轻,插这个嘴着实不妥。
  滨田雄听得如此复杂,浓眉紧皱,第一个反应是烦。他谢过李先生,说以后开口必会谨慎,然后告辞径去孩儿营。
  衣锦还乡的俗套是一定要做足的。穿过市镇时,他大模大样雇了一个渔夫,叫他挑个货担跟着他。人家渔夫只有绳网渔篓,哪来货担?问他他说一会镇上去买不就得了?又问货担里装什么?他说货还没买呢,你急什么?
  走到互市兴旺处,褡裢连口子都不系了,疯狂采购。只用一个上午,那渔夫的扁担两头都沉甸甸的,憨直的脸上跟滨田雄一样喜笑颜开。双屿这种暴发的水手在所多有,互市的摊主们也不以为意。有人认识滨田雄,打趣说你小子怎么也不存钱到大陆去买媳妇?滨田雄一边叫他把各色胭脂都拿一份出来,一边反问哪边大陆?对方眨眨眼会意:当然是东洋的了!一老一少放声大笑。
  市上还碰到个怪人,蓬头垢面,蹲在地上卖一张四四方方的大羊皮。滨田雄走拢去看,上面密密麻麻,有点有线,似是海图,但配文一字不识。他想这东西也许能入咱孙大少爷法眼,顺手买去扔在渔夫货担里。再往前走,还有不少希奇古怪玩意,滨田雄杀价只砍一半,贵贱通吃,仿佛捡到都是宝。果然少年得志,语无伦次。
  快到摆渡口,滨田雄的心都要跳出腔子,脚步生风,累得那渔夫满头是汗。摆渡船上碰到一年轻女子,个子不高但身材一流,为防海风戴了个面纱,看着赏心悦目。
  滨田雄立即上前搭讪,哪知对方随即放下面纱,李青魂赫然在目。两个人王八看绿豆地互相瞪了半天,同时惊喜大叫。
  滨田雄毫不忸怩,上去就捏着人家小手,稀哩哗啦不知所云老半天,大致是说别来情由。
  李青魂告诉他两个月前那艘高丽船就到双屿了,你的事情在港口都传遍了……大英雄哦!滨田雄问她是否还在苦行修剑,李青魂傲然不答,只说,有机会切磋一下吧。
  然后青魂又道孙平北已经回来,白天看见他在李先生家中。滨田雄更加高兴,到岸的时候拿一个盒子掀开,见是珍珠项链,就给她戴上脖子,顺手扔盒子入水。跟着拉了渔夫直去会孙平北,叫她向大棚子里的姑娘们先问个好。
  走到李家院外,听见孙平北在说话。滨田雄急令渔夫放下货担,自己偷偷上前窥看。
  孙平北一身奇特的西班牙皇家海军制服,白衬衣领子在胸口还打了个皱结,个子高了许多,并不魁梧,只显颀长。脚下一双短帮轻靴,手执西洋剑,正把庭中树上芙蓉大花一朵一朵削下,每削一朵就抖一下剑身,让花平放长剑尖端,转身移到石桌上一个花篮子里。顺着花篮看过去,嘿嘿,大美人张乐淑懒倚方桌,粲然微笑,在数花朵数目。
  滨田雄转过身,悄悄掏出一两银子给渔夫,挥手叫他快些滚;然后在货担里翻江倒海,拿出桂花糕、玉如意,铜柄双管铳,指缝刀,运动脸上筋肉咧开一个特大笑脸,走了进去。
  “哎呀。大哥!”
  “大英雄回来了。”
  “哥你这么高了!”
  “大哥。”
  张乐淑听到孙平北喊得有滋有味,也叫了一声“大哥”。好一阵寒暄。
  孙平北惨遭一个大熊式拥抱,几乎被挤扁了。乐淑眼看滨田雄又张着双臂扑来,咯咯笑着用那把西洋剑的剑鞘顶他的肚子。乱了一阵坐定,滨田雄分步行事:桂花糕大家吃;玉如意是给好兄弟的,给了臭丫头那不成了定情物了?
  葡萄酒大家喝;双管怪铳给兄弟;指缝刀便宜了臭丫头。张乐淑接过那把一寸长的小刀,在孙平北的手腕处刮下一层细细的寒毛,端详刀上的花纹和贵族徽章,太喜欢了,真诚致谢。
  三人喝酒吃糕,痛聊分开后的各人事迹。滨田雄再老的脸皮,也给二人左一个船长右一个船长说脸红了。问起孙平北,他只几句话敷衍了事,浑不在意。张乐淑反复纠正了几次,后来干脆自己代言,把这段时间孙平被的所作所为全程描述。
  君安号领命清剿航线,带了孙平北和两百发铁弹上路。先是往东,再沿千岛、硫球向南,一路逢港必进,派出十几个人追查被抢的中国船货。走了几个港毫无线索,倒是买到不少好货可以拿回去卖。叶明一头雾水,孙平北就说马来人市大大有名,何不先去寻人?若从奴隶贩子手中救下几人,一定能查到是谁干的。叶明叶麻子觉得有理,拿出针路图引领君安,直奔柔佛国淡马锡港。
  十天后碰到从吕宋开出的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三桅横帆的卡拉克样式,一侧干舷有24孔炮舱盖板。接近了看清楚了,但不知敌友,谁都不鸣礼炮。西班牙船降了两帆,这边也卷了主桅纵帆,减速转舵,两艘海上霸王就像两个人一样转了个圈子打量对方。然后各自放下哨船,那边过来一个年轻军官,操着马来话,这边派孙平北去过舷接洽——只有他看过洋书。
  上了对方的船,他先将手铳和倭刀交与一个小个子水兵,以示善意,但并非交与军官,不是示弱投降。他给引到船长室,西班牙船上无一人懂中国话,双方又是手比又是画图,交谈极其费力。他想这样没个了局,就让哨船桨手回去搬一些中国货品,尤其瓷器、丝绸和茶叶,务必带上。
  这一下豁然开朗,西班牙人欢呼雀跃,高兴得把他抱了几回,船上大副急不可耐地带他下舱,出示了几箱西班牙银圆。他在地图上吕宋的位置画了个大圈,指指自己,然后把笔递给孙平北;孙平北就在六横双屿一带画了个小圈,再来个大的把半个中国全装了进去。那人夺过笔去有力地一挥,在两个圈子之间画了道黑黑的粗线。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两国通商。
  西班牙人并不知道明廷禁海,看他圈子画得如此之大,把他看成中国特使了。叶麻子懂得建立新航线有多要紧,转舵向北,带领西班牙船向双屿驶来。孙平北则干脆住在这艘船上,享受顶级贵宾待遇,不数日便开始咭咭呱呱学起了拉丁话。
  这段海路不长,但与汛风斜逆,走得很慢。孙平北发现西班牙只挂二桅就能跟上,显然软帆的抢风能力比硬帆强。他让桨手去告诉叶麻子买下西班牙的备用帆蓬试验一下,叶明竟然不干。孙平北看他脑筋糊涂,此刻又学了些拉丁话中的航海术语,就自己导航,带领那只卡拉克一个白天就把君安号拉得看不见了。
  这下子叶明才明白,把前桅改装一下,挂了西班牙的软帆,果然快了许多。
  粗通语言,交流便畅。西班牙人逐渐了解双屿情形和君安号的任务,热心帮忙,说去年有一条日本船到过吕宋,卖了一大批中国人为奴,还有各种货物也都不像是东洋特产。君安号的老海客们透过孙平北反复询问服饰徽记,估计是北条一个藩主的船。
  也是冤家路窄,北条的这艘贼船因为所获颇丰,觉得中国海还值得再呆一阵,竟然又跑到鸡笼去抢。他们前脚上岸驻扎,后脚一些小渔船就把消息带得满海都是。君安和西班牙船走到半路就听说了,立刻回头顺风直下。那日本船派出的哨探划子远远的看见了君安号,急急回报船主。听说双屿最狠的那只巡航炮舰到达,日本人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起锚就跑。
  君安一阵狂撵。
  日本船速度不慢,尤其前桅的纵帆吃风吃得极贪,兜了大圈子就拉开了点距离,急得叶麻子跳脚。但孙平北导航下那西班牙船守在了东北方向,速度毫不逊色。日船本有机会擦舷而过,但敌友不明,谁敢在西班牙二十几门大炮面前通过?
  日船苦恼万分,给逼得向西北方向偏航,见到一座小岛就没命般冲去,趁月圆大潮越过礁群,登陆固守。君安和卡拉克船吃水都深,只能远远放锚;小船数量又不足以一次把船员都运上岸作战,分批上只有给倭人歼灭。势成死局。
  等了几日,孙平北不耐烦了,自请游泳上岸。叶明素知倭人骁勇,这唯一一个懂西洋话的如果伤亡,损失太大,坚不准许。连他的西班牙人朋友都劝他不要着急,日本人不会永远不出来的。
  可是两船的食水日益减少,也是焦急。再等两日,倭人于悬崖挂衣晾晒,于沙滩围火和歌,打鱼造饭,喝酒舞剑,过起了太平日子。叶麻子气得胡子一抖一抖,令孙平北登岛骚扰,又令七个水性特好的双屿水手严加护卫,不容有失。
  他夜间游泳,最是拿手,在黑暗中用丝绳联络,带领七人躲开岗哨,进了岛中山林藏身。然后就开始了他的游戏。
  先是倭人岗哨被摸,剥个全裸,倒悬于树,接着小船上凿了大孔,还被松胶封住,只有出去走一段才开始漏水。于是倭人首领尽集兵众,全岛大搜,一无所获,回去做饭时才发现米面掺了大量细沙,需一颗颗捡出。
  倭人遂全员轮哨,只换得一天太平,一个不小心,那篝火下面给他埋了一口袋罂粟壳,熏得倭人个个兴高采烈,不吃不睡;嗣后疲累之极,再无白天的警醒。可恨他深夜又放出一只鹩哥,在营帐外不间断地发出犯人忍受酷刑的那种惨叫声。
  几日之后,许多倭人长铳铅子变成了黄豆,洗干净的裤子剪了前裆,旗鼓上发现深黄尿迹,铁炮丢失引火绳,火药给水浸过,不一而足。此时君安和西班牙船如果发起进攻,必获全胜,但孙平北玩性正浓,严令属下不准发烟传信。最后还是自己不小心,纵火过狠引燃了日船大帆,火光引来君安数艇齐攻,才算告一段落。
  双屿人和西班牙人登岛时,日本水手不能发一枪一弹,一个个手执倭刀给火铳指着,全无反抗意义。日本船主气急败坏,用肋差自尽,余众只少数剖腹。孙平北本来劝他们不要死,劝一个自杀一个,不敢再劝,才有人活着出降。
  孙平北回到君安号,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另外七人还在懊恼鹩哥新学的一记毒招未及使用,抱怨他烧船太早。它能在深夜飞临敌营,平静地用日本话说一句“我本该娶了你的……”然后扑剌剌飞走。西班牙人于此战莫名其妙,请他过去详加解释。听完后大为叹服,在航海日志上记了满满一页。
  张乐淑就次说完孙平北的故事。滨田雄用力拍着桌子,笑得打跌。便是张乐淑自己也忍俊不禁。孙平北坐立不安,滨田雄好容易熬过腹痛,就听到孙平北有点难受地解释道:“劝那些个穿着开裆裤的人珍爱性命,确是我的不对。”
  ……肚子不免又再疼一次。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13 17:18:4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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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3 17: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四
张乐淑双足一蹬远远飞开,掌间黄光一闪,蜂刺在手;那边孙平北双管火铳平平举起,燧机大张,杀机顿生。
  ******
  .
说过了孙平北,两人向张乐淑问起双屿情形。女孩儿家对人情感之事最有兴趣,跳过佛朗机人来收帐不谈,先说岳和平与李鸳的私情。
  两人听闻李先生情根深种,有意为义父在双屿再建一个家,也不知是何滋味。说来说去,只叹岳和平手伸得长而已。以前李鸳曾受过佛朗机人侮辱,自是都不去提。
  然后张乐淑东拉西扯,告诉他们柯武小小年纪居然抢班夺权,成了一艘双桅沙船的大副;完颜辉上了出云号,到香料群岛收货后运到天竺,是孩儿营走得最远的一个,现在还没返回。又说起前一向李光头、许栋差一点与王直翻脸,似乎是帐目不对;还有中土豪强赖帐成风,番货结算日期不断拖长等等。
  当晚三个人鸠占鹊巢,就在李先生家安顿。李先生去了议事厅没有回来,吩咐了厨娘为他们造饭。说起明天去孩儿营,张乐淑便又聊起刘痕。
  这个普普通通的刀客自从带出了大蟑螂团,就在上面引起了好大争论。
  一说他绝非明师,海上孤儿既然有如此潜力,应雇请各大武林门派善加教导;另一说此人虽然本身武功不强,但胜在驳杂,且授业方法非常有效,当可留任。
  也是滨田、孙平北之辈的成绩太令人瞩目,王直又力挺刘痕,他就成了孩儿营的总管,原先李先生落为副职,成了他的助手。
  刘痕依然是老一套,每一轮招收的团员,都是先伤人筋骨,再授兵器砍杀生灵,再督练体格基础,最后捧出兵书剑谱任其自学。他除了答疑便翘起脚睡觉。
  孩儿营整日刀光剑影,比武成风,下三滥招数在所多有。刘痕每接诉报,必观其实战或亲自试练,有的滥招会受到高声称赞;有的却惹他大怒,棍棒交加,打得人灵魂出窍。
  至于女营,渐渐分为两个部分。一些女孩跟着男生习武,强身健体之余还会日久生情;另一些天生弱质,却于琴棋女红,心思敏捷。
  双屿首脑不知为何,对不习武的女生反而视若珍宝,力加栽培。乐淑说道,这些丫头零用钱都要多一些,走路招招摇摇,花钱大手大脚,令人一见便想两个大耳刮子厚赏之。滨田雄孙平北见她如此野蛮,面面相觑,然后哄堂大笑。张乐淑自知失言,面红耳赤。
  次日三个去了孩儿营,与所有第二代蟑螂和李先生、刘痕会聚一堂,玩得发疯。刘痕趁他们醉醺醺之际要几个下场演武,给二代团员做做表率。结果几人互相用棍子乱打,笑做一团,还把大群“小蟑螂”拉下来痛扁。其间招数之奇,步伐之怪,尽是其清醒时都做不出来的。
  刘痕开心之极,看到只李青魂站在一边不下去,又塞过一把长剑要她表演。众人一看竟然把这丫头忘记了,纷纷冲上来就拖,吓得丫头拔出剑来指着他们。
  但她何曾真用剑刺过人?两兄弟毫不在意,把她连剑一起抱来抱去,拖到较场中央。青魂又怕又急,连起手势都忘记了,还要孙平北拿了根棍子扮演官兵,带她启动。
  青魂一动起来,便知道如何运剑了,一下子舞得花团锦簇,寒光闪闪。众人只看得眼花,大力鼓掌。等到曲终人散,这丫头兴致还没有尽,低声问滨田雄愿不愿意跟她好生比一次武,滨田还没回答,张乐淑便嚷道她也要比,在一旁使劲撺掇。
  这段时间李青魂练剑都是避人耳目,无人知其进境,滨田雄好长时间没有练过,有点儿心虚,不肯打。
  张乐淑笑他江湖一老,胆子便小,目光闪烁间,胼指刺向他肋间。滨田雄转身堪堪躲开,跳得老远,大见狼狈。
  滨田雄怒吼张乐淑无耻偷袭,连刀带鞘地直撞过来。张乐淑纤腰一扭闪过这记直刺,右手兰花拂颈,指缝刀寒光一闪,吓得孙平北急挥西洋剑去挡。
  刚逼退张乐淑,那边李青魂长剑咝锒出鞘。转瞬间,一边双姝,一边两兄弟,于春寒料峭中冷冷对峙了一下。
  两兄弟正要收势,张乐淑笑着左足轻点,猛地裙裾破风,掠到了孙平北面前,蛾眉刺径划眉心。孙平北举鞘挡住,然后一剑鞘刺入她怀中。乐淑再次旋身飞开,知道已给那孙平北小子看破了步伐,同时觉察剑鞘竟已跟住了自己背心。
  她回身双掌一合卡住剑鞘,立刻松手,挺蛾眉刺划向孙平北手腕脉门。孙平北旋身后撤,“嚓”的一声利剑出鞘,一记横挥。张乐淑双足一蹬远远飞开,掌间黄光一闪,蜂刺在手;那边孙平北双管火铳平平举起,燧机大张,杀机顿生。
  这已经不再象是在比武试招了。
  ......
  滨田雄目不稍瞬地看他们换的这几招。刚才张乐淑划孙平北手腕这一下最是高明,好在孙平北那家伙反应快,转身后退的时候把剑拔了出来,一挥就挥出了距离。滨田雄转眼向孙平北看过去,孙平北面沉如水,分明正怒,低喝道:“乐淑!你干什么?”
  滨田雄忙挥挥手,“无妨无妨,乐淑只想试试我们身手。我看明白了,刚才你们看起来是打了个平手,但其实乐淑飞在空中之时蜂刺便能出手——大家都见过的。喂,平北,把你那破手铳快收起来。乐淑赢了。”
  孙平北面无表情地收起双管铳。张乐淑偷眼瞟着他,心下忐忑,暗悔自己卤莽。也不知为什么,她一动上手,便有些兴奋难耐,想必是在岛上憋闷久了。
  一边的李青魂却抿嘴轻笑,并不收剑,剑锋随腕一转,斜斜指向了滨田雄。
  “哟嗬?好!上吧。”滨田雄站定,左脚后探试试土地软硬,然后眉毛竖起,狂吼一声向前突击。
  这一声大吼大出李青魂意外,她给吓得浑身一颤,刀剑相交,长剑嗡啊嗡的飞出老远,身子震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嘴角一瘪,哭了起来。
  “你这是打赢的还是吓赢的?”张乐淑气坏了,抢过来扶李青魂,“别理他们!”滨田雄放声大笑,两手一摊:我这刀都没出鞘呀。
  片刻,李青魂抹抹眼泪,咬牙起身,轻轻挣开张乐淑,拾起长剑,在长剑的尖端套紧一个白色皮帽,缓缓走到滨田雄面前,长剑斜指地面,道:“还请赐教。”
  滨田雄心中颇不耐烦,纠缠什么呀?刀仍不肯出鞘,双手立刀傲然等待,道:“来吧小丫头,别喊痛。”
  李青魂迈出前脚踏住八卦方位,凝神守一,面上渐渐带了微笑,觉得滨田雄的身形已模糊了,却成了一片经络、穴道和骨骼。然后长剑“铛”一声点中地面,嗡嗡一颤,随即脚步急进,霍霍剑光向前滚来。
  滨田雄大惊,奋力抵挡,只守住了前两剑,后面的来势太快竟然不及反应,劈劈啪啪不知挨了多少下。
  李青魂力道甚轻,但刺削点斩,密度极大;滨田雄怪叫连连,好容易刀剑相交震落了对方长剑,李青魂蹂身直上,扑到面前,掌剑指剑乱戳乱点,“噗噗噗噗”滨田雄中招如雨,只好横张臂膀把这丫头拦腰抱离了地面。
  便是如此李青魂还在他背上打了两下。
  孙平北张乐淑全看呆了。这时李青魂清醒过来,挣扎下地,转身掩面不敢看人。
  滨田雄看看自己,楞了半晌,举起两只胳膊笑容满面的转向大家。只见前胸后背,胳膊大腿,有十七八道口子露出棉花,春风吹拂,一条条白絮片片飞散。
  “这就叫剑仙吧?”滨田雄说,“以前我觉得公孙大娘多半是个舞伎,现在知道错了。”
  张乐淑的惊讶没持续多久。女孩子心比海深,刚才向孙平北真兵发招的事还在心中萦绕呢。她去握李青魂的手,目光仍锁在孙平北铁青的脸上。
  孙平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头脑十分混乱,解了佩剑对李青魂说:“我觉得你以后得用这把剑,这是西班牙皇家用剑,比你手中的细,但是更重……很结实。”边说边向两个女孩子走过去。
  乐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人神情交谈了一瞬,孙平北恢复了清醒,骂乐淑道:“臭丫头,想杀人呀?你记住!”全然是滨田雄的腔调,同时向青魂递过自己的西洋剑。
  李青魂接过去轻抚一遍,喃喃自语。张乐淑知道解释的机会来了,扯了平北往一边走开。
  滨田雄一边走一边查看衣服上有多少个口子,回去的路上是否还见得人。李青魂见他的方向是跟着平北那两个的,便伸手扯他。
  不料一瞥之下,李青魂见滨田的锁骨部位的口子有血渗出来,再一看,肋下的棉花竟也是红的!李青魂大吃一惊,伸手去捂,道:“得回孩儿营找医……怎么会这样呢!你忍着算什么意思?”
  滨田雄坐下来检查腿上的口子,没发现破皮,青魂则站在他面前细看那一剑削颈是否砍中了,见棉衣领子从左至右一条大口,不禁悚然,“你怎么那么差劲!船都抢得,却挡不得这把破剑!”很生气,眼眶也红了。滨田雄微一抬眼,眼前是她的小蛮腰和双腿,看着真是玲珑有致,色心大起,伸手就是一抱。
  很软。很温暖。
  ******
  且不说这帮一起长大的小屁孩如何在荷尔蒙催动下鬼迷心窍,开始向奸夫淫妇靠拢;那边三个老家伙——李光头、许栋、王直,面对出口暴利和进口巨亏的倒霉局面,也在筹谋大事。
  “王管库,自古以来,没有单向的海路!”
  “李大,你这句话想了很久了吧?许二也是这句话吗?”
  “我本有一嘟噜,但李大一句话就说尽了。我们的船队运出货去,喜笑颜开,运回货来,愁眉不展。目前已有船只自东洋返航,除了点儿银子,全船空载!”
  “这怎可以?”
  “呵呵,便是可以。虽然水手工钱照着往返付的,但尚有赢余。若载货卖入中土,只怕反而亏了。”
  “王管库,我们欠日本和佛朗机的钱,现在是多少?”李大问。
  “一百七十万两。”
  “去年呢?”
  “七十五万两。李大,我知道……”
  “你知道得晚了点儿。现在你还死抱着挣钱第一,武力第二吗?”
  “李大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明年年底,双屿不可再有一分赖掉的银帐。”
  “只是,催讨债款虽是要务,人手却不敷用。”
  “这是何故?”
  “中土豪强,多是官绅大员,我双屿子弟在大陆有家有业,徽商又一直为朝廷严密注意。强催硬讨,只怕……”
  “哈哈,原来你这多废话。”
  许栋插嘴:“王管库,这可是你的不对了,放着王牌不打,跟我们说什么徽商子弟?”
  “你们是说孩儿营吗?他们都是海上孤儿。”
  “那不就对了?无家之人,满门抄斩也只一个。”
  “但他们只是初经历练,目下来看,仅第一代的几个人可承使命。”
  “这事虽大,却无须人多,要是历练,这就是历练!”
  王直无奈地点点头,同意了。“那算一下人吧,滨田雄?”
  “肯定可以。这孩子将来有大用。若需动武,许二可遣一队日本浪人跟着他。”
  “孙平北?”
  “可以!哈哈哈,老夫于他的事也知之甚详,切盼他早日出手。”
  “张乐淑?”
  “可以!王管库切莫担心,我知道这一向你看顾孩儿营,尤其对这丫头心疼得紧。但六横双屿的蜂刺美人,岂是你金丝鸟笼装得下的?”
  “李大切莫再说,王直已知道了。那么,李青魂呢?”
  “她还太嫩,独当一面是不行的,但剑术不错,可以做主将护卫。”
  “柯武?”
  “年纪太小,野心又太大。不过也很有本事,让他跟毛海峰一起历练一下。”
  “完颜辉?”
  “可以!不仅手底很硬,人也机灵善变。”
  “照李大的意思,这六个人要全部遣出?”
  “正是。”
  “李大,许二,你们可知我双屿船主为他们花了多少钱?”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王管库,你要是心疼钱,那就心疼一下我们在大陆的烂帐吧。”
  “唉……好吧。谁可居中调度?我们三个都在岛上,鞭长莫及呀。”
  “许二,你看谁可以?毛海峰如何?王管库,你这个义子武功行不行?”
  “只怕不行。这六个人任何一个,犬子都不是对手。”
  “李大,此事既然以双屿孩儿营为主力,还是以熟知他们性情的人指挥为好。海峰人是精明,但恐为滨田小辈欺辱了。也许李鸳或者刘痕……”
  “他们?我看够戗。嘿!我们怎么把他忘记了?那两兄弟的义父!”
  “岳和平?对呀。”许栋答。
  “那么就这么办了。我们让岳和平掌管整个讨债事宜。”
  “李大,许二,此去若有损伤,连抚恤都抚恤不了,都是孤儿……”
  “王管库!你一向残狠精干,怎么对孩儿营竟这般妇人之仁?”
  “王管库,我许二请教一句,孩儿营本来是由我出的钱,你后来接过去大大扩建,支援起来不遗余力,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我只想让人知道,双屿人出海,万一不幸,自己的孩子是有人照顾的。这也包括你李大和许二的嫡亲子孙!”
  “你……唉!”
  “不过这确也是妇人之仁。大人都吃不饱,孩子只有饿死。让他们去吧。”
  “唉……”
  “李大,许二,既然已有定案,我可以走了吗?”
  ……
  “许二,你看这王管库有没有点儿不大对头?”
  “王直,呸!虚伪之极,臭不可闻!”
  “啊?”
  “当初孩儿营盗劫火器,李鸳曾求他把库中兵士的长铳换成短铳,他都不肯。平北和小武险些丧命!”许栋恶狠狠地告了一状。
  “竟有这事?李鸳为何不向我说……”
  “王直心思缜密。若论装腔作势,比之舞台的戏子略有不如,比你我那是绰绰有余。”
  “可是,他刚才确实是在可惜这孩儿营,又是什么缘故?”
  “在他眼里,中用的就是宝贝,不中用的必是狗屎。孩儿营顺利盗走火铳,王直才开始不吝银钱去帮李鸳和刘痕。”
  “……。”李光头无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13 17:19:4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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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3 17: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五
孙平北:赖番帐者死。
  *** ***
  赤日炎炎。沧州邓家大院清风雅静,树木纹丝不动。院外只有两人在树下歇凉,一个是乞丐,另一个是西瓜贩子。
  那乞丐坐在地上,猛吃一只西瓜,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捧着一大块,嚓擦嚓几口咬下去,便只余瓜皮。西瓜贩子看他口渴如此,微微一笑:
  “好大嘴!”
  乞丐余兴未尽,捧着瓜皮继续。
  “我得进去了。”西瓜贩子说。
  乞丐抬头,从瓜皮上面露出那么一种哀求神色,看着西瓜贩子挑担起身。
  “能不能我先来?”
  “不成。大哥,我的主意。”
  “你只管出主意不行吗?我实现你的主意。”
  “哪有那么便宜的。”
  西瓜贩子戴上草帽,径自往门里走,乞丐跟在后面。“下一回我先来!好歹当你大哥也当了那么多年了……”乞丐很不满。
  西瓜贩子敲了敲门环。片刻,一个身着黑绸短褂的汉子出来,“哦,卖西瓜的。”西瓜贩子满脸堆笑:“俺妈说,从前受过邓家恩惠,给老爷挑一担西瓜来,这大热天也好消食。”
  “是吗?”那管事的也不以为意,见西瓜个个又大又圆,瓜上还有水珠,知道是井水镇过的,馋虫大起。瓜贩子举起一个大的,手掌切下,瓜分为三大瓣,裂开的声音十分清脆。“也请管事老爷您一尝。”
  “好!”那管事的吃了一块,口中冰凉,心中满意,身子一侧就把他礼迎进门。
  走过天井,大管家出来看见了,见这门卫在吃,不禁呵斥:“大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西瓜贩子急忙打断:“是小子送了这位爷吃的。邓大人有恩于我家,小子送一担瓜来为老爷消暑祈福。”
  那管家听了只觉这言辞有点儿不伦不类,同时发现大门还没关上,一个乞丐厚着脸皮蹭进门里来了,手上举着长长的一块青绿的薄皮。
  “你这腌臜泼才进来干什么?你怎么也有瓜吃?”他大怒呵斥。
  “小的这瓜不是偷的,是这卖瓜郎施舍的。”那乞丐嗫嚅道。
  “滚出去!”
  “不滚,我饿了。”
  “你……”管家眯着眼打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饿了。”
  “混蛋!护院!护院!”管家大叫起来,过了一会儿几个黑衣汉子出来,西瓜贩子急忙作揖:“老爷,可不关我事……”
  管家吩咐:“把这个乞丐打出去!你把西瓜挑到厨下,这就走吧!”
  瓜贩子挑起担子急急窜了,把那乞丐一人丢下。乞丐立刻给几个人连打带拽地扔出了大门。几个护院拍拍手走回来,管家正领着瓜贩子出门。“大人,我可不可以见见老爷?我妈要我亲口向他致谢。”
  “老爷哪儿有功夫见你?你报上名,回头我跟老爷禀报一声。一挑子井镇西瓜,虽不值钱倒也送的是时候……”
  “小的孙平北。”
  “好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大门吱呀关上。孙平北这才直起腰,收了脸上谦卑的笑容。滨田雄从地上站起,拍自己身上的土。
  “就这四个?”
  “就四个。”
  “那老家伙在吗?”
  “应该是在。我挑进去的时候看见有个丫鬟在往书房里送茶。”
  “看见高手没有?”滨田雄问。、
  “……那个送茶的丫鬟脚步很轻。呵呵,开个玩笑。那几个护院身手如何?”
  “……还好吧。能当护院。”
  “怎么办呢?”
  “直接干吧。拣日不如撞日。这邓家离官兵大营只有两哩多一点儿,趁现在毫无防范,咱们速战速决。”
  “但这护院还是麻烦。砍翻他们很容易,打得他们不说不动却难。”
  “四个人而已,不给他们喊的机会。”
  “我不想多伤性命。”
  “……呵呵。算了,不勉强你了,四条贱命,没什么的。”
  孙平北点点头,有点儿讪讪的看着他。
  滨田雄缓缓说道:“小北,不杀人,不能喊,不能溜出去一个报官。你这题目自己做得冗长了。”
  “大哥,我……”
  “既然吃护院这碗饭,护不了便自该领死。你说呢?”
  “……我想,还是得给他们一个清帐的机会。不肯给钱,再杀不迟。”
  “义父三番五次交代说,中原人极其狡猾。你说给他们清帐的机会,他们说银子三天后才置办齐。你这三天是给还是不给?”
  孙平北:“给。”
  “你……三天够京城调神机营了!”
  “义父令我们各路人马随机应变,自保为上。我们不用太着急。而且我已经有办法了。明天我们把弟兄们都带来。”
  “你打算怎么办?”
  “……,得先找到本城的乱葬岗子。”
  *** ***
  第二天一早,邓家大少爷邓一明、二少爷邓飞到老爷房里请安。听到前院扰攘,又听说老爷在前院,才跑去看见了那些东西。那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事实上,那是非常差劲的景象。
  大门上挂着的那个当是男人,没有下肢,满嘴的泥土,把口撑大到了极限。他浑身黑色,肋骨有一条给什么东西刮过,白得耀眼。脏腑还在,滴汤漏水。一丝味道冲入邓一明鼻孔,他立刻吐掉了早饭。
  左右两边院墙下面各躺了一个,也起码死了三个月了,也浑身发着黑色。
  除了这三个以外,院中央大树下躺着个新鲜的死人。是他们的老相识刘捕头。他被脱光了全身,阴毛浓密的下体被血浸湿,一绺一绺的紧贴皮肤。他的兵器和衣服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边。
  没有人说话。早晨护院发现了以后马上禀报了老爷,然后把女眷全送到后院。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人出得去,前门后门都被人钉死了。一个护院交给邓一明一张字条,“是那刘捕头身去取下来的。”
  邓一明看了看,上书:“赖赌帐亦可死”。六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有些蛆从尸体上爬下来,满院子阳光令他们不舒服,四处蠕动。有的已经跨山跨海的爬到屋子台阶前了。它们泰然自若的动作,让二少爷邓飞看得直发怔。
  “赖赌帐亦可死。”邓大老爷邓恩民走到前庭,喘了口气,又念了一遍。
  “父亲。”邓飞招呼。
  “嗯。”
  邓一明说:“似是双屿来人,父亲,您看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你是怎么想的?”
  “那六个字之前,尚有半句,那才是真正想告诉我们的。”
  邓飞问:“是什么?”
  邓一明轻轻说:“赖番帐者死。”
  邓恩民转身看看长子,“那为何杀了老刘?”
  “杀一个捕头,以示不惧官府。”
  “真是凶残。”邓飞恨道。
  四个护院站在他们前面,好象是怕四具尸体跳起来伤害家主。他们见了老爷只行了礼,没有说话。
  “克山,过来。”邓一明叫过一个护院。
  “大少爷?”
  “刘捕头的伤你看过没有?”邓一明本想亲自去看,但前庭的恶臭太难熬了。
  “看过了,自胸至腹,一刀劈开。”
  “骨头断了多少?”
  “四根肋骨断了,下刀偏右。胸骨没事。”
  “何以肯定是刀?如果是斧子还差不多。”
  “切口太薄,不是斧子。应该是大唐横刀或者钿刀干的。”
  “……这么大的力气……”
  “正是。且是进手刀,越到下面,入体越深。想必那杀手正面与刘捕头相对,这种伤,自是双手下劈。刘捕头应已尽力后仰,但没有跳出刀砍的范围。”
  “嗯。”邓一明点点头,凝神思索。父亲和弟弟都看着他。他吩咐:“在左边院墙架个梯子,要高出墙外。”
  “派谁出去报官?”邓飞问。
  “……先不用派,只是看看。”
  梯子搭好了。
  墙外晃晃悠悠伸出一根木竿,顶住梯子,缓缓把它顶翻了。
  大家盯住那根竿子。它又摇摇晃晃地靠上了墙,然后不动了。似乎有人把竿子倚在那里,自行走开。
  一时间谁都没有主意,甚至都不太敢说话,人人都在等大少爷定夺。这时大门上一阵爬搔鼓捣之声,似是有人取下钉子。邓一明举起手,示意大家静观待变。
  门吱呀一声开了。孙平北戴着草帽,挑着个担子跨了进来。走过前庭那满地的糟污,他踮着脚尖。
  “咿哦,咿哦!怎么弄得这么恶心?”他抱怨着,挥草帽赶开如云的苍蝇群。
  三个家主都迎前了一步。孙平北走到面前,恭敬行礼,“老爷,大少爷,二少爷。”脚底下斜着似是要往厨房走。
  “可是双屿之人?”
  “双屿?什么双鱼?不懂。我是来要西瓜钱的。”
  这时候管家认出了他:“你昨天不是来过吗?说是送与老爷吃的,怎么今天又来要钱?”
  “俺妈说是送与各位,但俺爹说了,辛苦种的瓜,怎么能不收钱。俺爹替老爷干过一些杂活儿,挂帐好几年了都没清呢。俺爹,把这回吃的瓜都算清楚,就基本算是清了。”
  邓一明心下了然:“好呀。你这瓜多少钱一个?我们这就给。”
  “昨天送来的大西瓜六个,小西瓜十一个。价钱是不一样的。”
  “哦。大西瓜多少钱一个?”
  “小的不敢欺人,大西瓜一万两银子一个。小西瓜么,是五千两一个。有一个特别小,便算一千一百十二两六钱。”
  管家气得胡子直抖:“真好价钱!你这算卖的西瓜?”
  “俺这是井镇的西瓜,现挖井的。”
  “挖井也不用那么多钱!”
  “我们是在石头上挖……”
  “好了好了。”邓一明急忙止住,怒视管家:“你住口!”
  邓一明转向老父低声说道:“父亲,帐目……是对的。您看这……”
  老人心下松了一口大气,几乎都没力气说话了。
  “照付。”
  *** ***
  一封封银子搬到前庭,管家端着一个托盘站在一边,上面是晋南巨商王遥手签的一张大票,银票上面镇了一支玉如意,在清晨的微风中一角卷起。它值10万两,把个管家压得两手战战,眼珠亦不敢稍错。
  孙平北放下挑子,正要点验,一个护院走上前去:“阁下且慢。我辈虽然不敢违逆家命,但还有胆请教……”
  孙平北一下子跳到大门口,双手乱摇。“不来不来!……邓老爷,那银子我不要了,我这西瓜也不卖了!”
  这一纵他用扁担做了撑竿,一下子跨越三丈多的距离,落地无声。院子里的人互相看看,知道扣不住他。邓一明挥手让护院退下,“岂有此理。瓜吃都吃了,钱是非给不可的。”
  “老爷,您真的要买?”
  “自然要买。”
  “不嫌贵?俺倒也知道价钱有点儿……”
  “哦……不算贵!”
  “那万一要是以后多想想,又嫌咱卖得太贵,这位,”孙平北指着管家,“来找我要回瓜钱咋办,俺可是要养家的!”
  “胡说,哪会有这种事。”
  “那要是管家交代下去,街上的小混混们跑来找我要瓜钱,我这皮肉可禁不起……”
  “哈哈哈哈!”邓一明是真心想笑,“西瓜郎太说笑了。你看咱沧州地面,哪里有什么小混混?”
  “也是,”孙平北自言自语,“沧州的小混混,最多只够养蛆用。”他点验了银两,拿出一个银锭掂了掂,挺起胸膛:“来个挑夫!”银票揣进怀里,又挥手把银子咣琅琅扔出了门外。
  滨田雄自门外疾步上前拾起了银子:“来——喽!”怪头怪脑的拱进了门,掌中一条大黑扁担。他怯生生的看看孙平北,拾起银子,低头起担:“谢少爷赏!”两人踮起脚尖出了门。
  四个护院本能地一振衣就想追出,墙上的竹竿“啪”的一声,莫名其妙裂开了。众人抬头看着。半晌,它轻轻地缩短,不见了。
  邓一明笑了,血液猛地涌到头脸,如饮醇酒。他撩起衣摆,缓步走到前庭,让自己身处腐尸恶臭的包围,转身面对大家。
  他于此情此景长身而立,看起来诡异地让众人觉得他显得异常干净。
  “刘护院,柯护院,”邓一明开始吩咐,“你二人立刻打点行李,送家父及女眷到石家庄,托庇翁清和翁大人。弟弟,速发拜帖给中条山鹤雪山庄,就说近日家宅不靖,请作法驱邪;吴管家,相请本州李巡按,卫所张千户,嗯,还有州捕易魁易大人,……就说邓家有一柄百年神兵要展示。各自去筹备吧。”
  各人精神一振,领命自去准备行李拜贴。家仆亦受感染,拿着洒扫用具收拾前庭,直把死人当成死物。
  邓恩民走到长子面前,面露犹豫之色。但邓一明不打算等他开口。“父亲,银子事小,但我簪樱世家,对方只海上流寇,若不雪耻,让外人怎么看我们?”
  老人想想有理,颓然转身回房。邓一明望着他的背影,身侧邓飞唤道:“哥哥?”
  邓一明怒气终于迸发而出,“……也太欺我大明无人了!”
  邓飞却道:“哥哥,你且看看这大门外面。”
  两人走到门口,只见左边树上插着一个寸许的箭头,下面用白垩写了行小字:“至沧州卫由此去。”
  再看右边,院墙外靠着墙根的地方也画了个箭头:“至巡按府由此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13 17:21: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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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3 17: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六
 蜂刺美人入川北。
  *** ***
  .
  滨田雄孙平北平安出城,留下五人看守,约定是傍晚的时候撤了围困。
  那五个人都是滨田雄的“徒弟”,只比他小了一两岁。他们一直守在府外,邓府出来的人不管是谁,都给截下打昏,剁去一根手指一片耳朵,再踹开大门扔回去。这样干了两回后,邓府再无声息。一个徒弟策马跑出沧州城,到北门外树林里向两兄弟汇报。
  他们把银票在王氏分号换成现银。说起这银票,其实就只一张没写债权人的借据。那王瑶的手书信用极高,掌柜的见票立刻集银,连来人是谁都不问。
  孙平北滨田雄这一次带来十几个人,预备了马车,打算发运松江再由岳和平装船出海。孙平北听说弄伤了两个护院,心中大是不安。
  “这帮家伙怎么就那么不知死活?”滨田雄纳闷。
  孙平北静了半晌,忽然站起身:“糟了!”
  “怎么?”
  “这套安排有漏洞。我要是邓家大少爷,就一把火点了柴房或者后院,浓烟一起,四邻蚁集,里正也要赶去。他又不是放个号炮火箭,自家不小心失火了,有何理由屠庄?咱们围在邓府外面的几个小兄弟,只怕就应付不了。”
  “自己烧自己家?不会吧?”
  “沧州的大户人家以邓氏第一,这一回整得他们够戗,以他们那种骄横,必然觉得大失脸面。很难善罢甘休。”
  “但女眷还都在家里,就不怕被我们血洗当场?他们哪里猜得出我们有多少人?”
  孙平北听了又坐下来,似乎放下了一半儿的心,忽然却又站了起来。滨田雄气道:“哎呀,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那两个少爷身怀武功,看起来必是敢打的!就看他们此时是畏惧占了上风,还是气愤占了上风。”
  滨田雄也站起来,踱来踱去,用脚到处踢树干。“要真的太气不过,何不全体集中冲出府门?也算破了我们的局。”
  孙平北听了颇有几分不耐,但又只好想仔细了再回,道:“那是弃家出逃。等州卫所的兵到了,我们早就进去大搜三遍,把他们井里掉的银簪子都搜出来带走。”
  “那就先冲两三个人……哦,是要丢耳朵的。哎呀!你这个局,看着松松垮垮,倒也还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就只怕他们放火烧家……悄悄的飞鸽传书有没有可能?”
  “那得先有准备。昨天踩点儿没见鸽笼。就是有鸽子,本来的路线改不了,飞昆仑山的你没办法请它在总捕头那里歇一脚。”
  滨田雄想想笑了,“我估计呀,他们一开始不气,慢慢的才越来越气……”
  孙平北却终于再也稳不住了,叫过一个小兄弟:“就地埋银!”
  然后布置人手城外接应,先不发运。跟着翻身上马:“大哥,我们得回去看看。”
  两个人上马疾奔入城,还没到邓府,就看见围府的几个双屿子弟踢踢搭搭往城门跑。扯住一问,原来邓家已经冲了出来,男女老幼的一大堆,把几具尸体扔在大门口,然后又冲回去了,上了死杠。邻里大见骇异。包围邓府的兄弟一时间都给牵扯到府门口,再回岗时,四面山墙上有三个梯子搭好了,人则早已不见。围困的人见无法可想,只有先撤。
  “好计策,好胆量!”滨田雄大赞,“不用放火,利用家眷,居然也冲开围困。你们都没跟他们朝过相吧?”
  “没有。那么多人一冲,还有妇孺在前,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扔出尸体就缩了回去,特别快。”
  孙平北立刻掉头:“大伙儿出城。城门关了就完了。那个安置在州府大营的郝秀有没有消息?”
  这时恰好看到小乞丐模样的一个家伙哒哒哒的在街上飞奔,目不斜视从滨田雄孙平北这伙人身边冲过,方向正是城门。大家一时不敢喊他怕人注意,结果四个半大小子在后面狂追六十余步,才把这鼻涕小子撵上。街上好多行人都注意上他们了。几个人拖了他,退到一条小巷里。
  “大哥。滨田大哥,孙大哥。”喘了三口气却只叫出这三个名字,急得大伙儿人人伸手掐他。“快说!”
  “哎哟,哎哟,”他躲闪着,“有个邓府的护院跑进了兵营,带了四队刀牌兵,一队长矛兵出来,大概百十来人。还有几个骑兵,一出辕门就散开,向四个方向跑了。”
  “嗯。那是去关城门的。咱们这边的城门,可有骑兵在你前面冲过去?”
  “没有,他过不来。大营到这边城门要经过一个菜市口,挤得厉害,我看见他下了马牵着一点儿一点儿蹭呢。而且刚才跑过暑袜街,看见一个什么郡王的大轿正在往南走,好长一队,把菜市的这一头全堵了!”
  孙平北拍拍脑袋,“徼天之幸!咱们三人一组出城,快走!”跟着又道:“小秀,你没跟他们朝过相,赶回去堵那个郡王。踹摊子偷东西拦轿喊冤……干什么都行,只要让这一队人封死菜市口,就是此役第一功!”
  “是!”小秀大喜,兴奋得鼻涕鼓泡,飞奔而去。
  一行人顺利出城,还没窜入树林,就远远看见城门兵士乱跑,百姓抱怨叫嚷声中把大门缓缓合拢。有个牛车卡在门口,赶车的执意出城,给一个骑在马上的军汉用鞭子乱抽乱打。孙平北倒是不以为意,滨田雄跳到树上,用千里镜细看那赶车人被凌辱的一幕。齿间格格连声,良久才收镜滑下。
  一路上为那个小秀担着心,无人说话。
  *** ***
  另一边,双屿。
  “唉,侄女,你怎么又来了?”
  “王直大人,孩儿营一次出去七十多人,而我连去向都不知道。这个孤儿总管,真是不用当了。”
  “要来问,也该是刘痕来呀。你是个妇人,老问些不该妇人问的问题,实在令人头疼。”
  “海上生涯,有一干老手在旁提携,他们还可混得下去。一登陆便如游鱼上岸,岂有不忧之理。”
  “有岳和平罩着,没什么大问题。”
  “岳大人是个文官,而且人如其名,不尚血光。这次孩儿营把有三四年武功底子的人都派出去,仔细想想,真是可怕!”
  “天雷海啸,地震落陨,什么时候人都会死的,顺天应命吧。说老实话,这一次并非由我做主,我也觉得海上日子好过,陆上才风大浪急。”
  “这么说他们真的在大明朝的国界内?”
  “是啊。反正也瞒不住了。详情你可以问问你义父。你好象特别怕李光头,却不怕我。”
  “他们去干什么?”
  “也就是催催帐。”
  “天啊!”
  “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等消息吧。或者,不妨斋戒沐浴,焚香祈祷。”
  “我要让他们回来!”
  “那我诚心祝你成功。”
  *** ***
  七月底,双屿接岳和平报,滨田雄、孙平北一路在沧州完成任务,只有孩儿营二代蟑螂郝秀不知所踪。
  而入蜀讨债的毛海峰、柯武、张乐淑一路,因为近年双屿每年出口近万匹蜀锦,与四川一带豪绅关系极好,干得十分顺利。他们基本上只坐镇各大员外家中,由这些地头蛇选派家丁逐户清理债务。陆续有一笔三万两,一笔五万七千两经川北运到湖州。
  后来岳和平又接到他们一封飞鸽传书,说剑南琴家为羌寨代买的十四门大佛朗机铁炮未能收到货款,羌人抱怨价钱太高,炮弹难制,要琴家把铁炮拿回去。这批火器他们都用了两年了。
  毛海峰集一百余名成都当地土兵和十五名双屿孩儿营兵,打算硬来。岳和平担心四川血光大起,急发鸽子叫他们冷静行事。
  讨债团的第三队——辛五郎、完颜辉、李青魂一路入杭州,这地方双屿人脉比四川还多,却迟迟没有打开局面,当地官绅都有子弟入仕朱明,倨傲不驯,竟有大户强责双屿番货只算孝敬,以后庙堂之上有所关照即可,并无计帐付钱之理。
  这等说辞自不能为他们接受,几个回合谈下来,双方基本撕破了脸。
  滨田雄、孙平北因早早完成任务,岳和平调这一路再往浙江余姚,追讨谢家欠款。谢家宗门大姓,族中有人官至殿阁大学士,放言再敢来讨债就逮入大狱。
  双屿三巨头得报后由定海船载大田平三郎一百倭刀手增援余姚,再由本港出君安号、雁阵号满载刀兵候于近岸。李光头传令诸路:“可以血洗清债务。”
  这道命令随单桅快船,信鸽和骑使迅速传播。讨债团接到的同时,早有暗探和内鬼由各种渠道报告了朝廷。
  闽浙提督朱纨即向嘉靖明奏海寇有侵陆动向,金门千户俞大猷、山东都指挥戚继光和福建都指挥卢镗也先后奏闻。各路官员并示警地方绅宦,预筹家宅防御。十月初,沧州邓家大院一案,也报送了兵部、刑部。
  中原的深宅大户,尽以孔孟之道为立家之本,所奉经典,多是断语片章而非推演,遇事各有所本,最容易三心二意。海寇的讨债决心本在坊间流传,许多大族长也有了还款之心,但事情一闹大,面子便成第一要务。自古君子言义小人言利,各路豪强都涉此海上巨利,且赖帐不还,传出去那还了得?
  于是纷纷打定了主意,他妈的几股浪间流寇也敢堂而皇之的上门催债,不够我捆去报官的。我既不曾走私也不曾赖帐,恶贼的明偷暗抢,只会撞上我朱明王朝的煌煌帝威。
  岳和平早知中土豪绅霸气十足,眼见双屿首领也在火冒三丈,头便有了三个大。
  他接到李光头手令的第一件事,便是传信蜀中老伙伴琴家,请琴广义大人立刻通知张乐淑,叫他们返回湖州。他深恐此路人马失陷川北,一旦官府海捕,要跨越万水千山才能逃到海边,必是凶多吉少。
  信鸽比快马来得直接,但距离太远,岳和平放出了四羽隆鼻鸽。
  一只在湖北被暴雨冰雹冻杀;一只迷了路飞到陕甘总督大营,被一群纨绔子弟放飞的海东青啄了个稀烂;第三只着急赶路,过长江的时候恰好力尽,竟然落入水中;只有最后一只走走停停,左顾右盼,顺利到达。一路上几次卷入市井盘旋的鸽哨大群,白吃白喝,还留下过风流种子,其神俊体格往往大讨主人青眼,但一试图接近,小样儿的便抹抹油嘴拂袖而去。
  这羽信鸽恰好便是张乐淑向岳和平传信时亲手放飞的,到了以后在琴家上空盘旋寻找,直接飞到了她的窗前。看她正在绘画,走去于宣纸上狠踩几脚,伸出小红嘴衔她的毛笔。
  “贼胖子!尖爪子!扁毛猪!孙平北!”乐淑有一声没一声的骂着,张罗鸽食喂它,见它神情委顿,用梳子和那张宣纸弄湿了,整理它脏兮兮的羽毛。鸽子给伺候得十分满意,吃了点儿东西,自飞回鸽舍去睡。
  乐淑展读了短简,走到堂屋见过琴广义、柯武和毛海峰。四人把“可以血洗清债务”反复念叨,认为羌寨的铁炮钱即使拿不回来,总要让对方吃一次亏,否则岳和平那边虽然好办,双屿李光头绝没有好脸色看。若是各路人马只有他们空手回来,往后也不用混了。前日只发几万两银子到湖州,实在太少。
  几天以后,琴家增募五十名西川刀牌兵,新造十四辆铁心木轮骡车,由大少爷琴书汉先带入羌人地盘。毛海峰集结的成都土兵也跟着去,张乐淑和柯武带十五名孩儿营铳手,最后出发。
  羌寨土司自拒绝给钱后,就在他们身边伏了线人。琴家大队人马还没到,报信的快马已经飞奔入寨。羌寨当即鸣锣集众,四勾八连的土堡暗道涌出来上千人,挤挤嚷嚷;官寨的四座碉楼都安上了佛朗机铁炮,射孔中还伸出了几十杆大抬枪,严阵以待。
  这一带因为地广人稀,官府只驻兵一个卫在附近,而且不是威海卫、金山卫那种大型兵营,里面只有五十多个官兵。
  主官看了这阵仗自言自语是羌人内讧,闭门大睡。
  麾下士兵多是川人,其中二十几个干脆领了琴家饷银加入队中,胆子小的也翻过山来喜看这百年不遇的大热闹。爬树的爬树,上房顶的上房顶,乐淑千里镜中,只看到大路旁村寨屋顶挤满了各色人等,光着膀子啜着小酒叼着旱烟搂着老婆掐着虱子,互相传递小道消息,等得着实不耐。
  羌人自古喜爱修建碉楼,建筑水平很高。乐淑一望便知,这种地方只有几千人合攻才能拿得下。她跟毛海峰和柯武商量了一番,就变后队为前锋,十五名铳手护着她先踏上大路,紧随其后的是车辆辎重。进入官寨铁炮射程后,她孤身一人,不带武器,提气高喊。
  “土司大人,”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热烘烘的空气中,“小女子是双屿使者,前年贵寨所购十四门铁炮,还请今日结帐付清。”
  羌寨没有回答。张乐淑站在当地,微笑等待。没想到这一等竟有一个时辰,头顶的日头越来越烫,她依然身形笔直。最后是寨中人先耐不住。
  “你回去吧,我不杀女子!”一个粗豪的声音在碉楼上回答,“前日我已答复,此炮沉重无用,价钱太贵,我们不要了!银帐自不必再提。再进一步,小心枪弹无眼!”
  张乐淑捋捋头发,温颜微笑,看得寨民抓耳挠腮。“既然如此,土司大人何不早将铁炮运返琴家?”
  “胡扯。如此沉重之物,岂能说运就运?”
  柯武和毛海峰相视一笑,好戏开始了。
  “小女子今日带了骡车,足够运送。”
  “……”
  “土司大人可传令卸炮了。”
  万众皆静,鸦雀无声。
  “小女子也带了操炮人手,若大人打开大门,他们可自行卸炮装车。”
  依然没有回答。
  “土司大人?”
  这便是柯武的计了——当众成交,羌人铁炮一还,掉转炮口就平了他这村寨。羌人再猾,此时也不好办。乐淑身后兵士,一个个低声谈笑,赞毛大哥和柯武策略太毒,笑羌人自缚手脚。
  一只大乌鸦从山寨里起飞,呱呱叫了两声,消失在青冈树林中。寨前碉楼上隐隐有人争吵怒骂,一言半语,随风飘到双屿众人的耳中。
  张乐淑仰望碉楼射孔,听不到什么,蓦地心中一紧,只觉大祸要临头。与此同时身后众人也紧张起来,毛海峰和柯武一夹马就向前冲。就是身边铳兵,也有个高个子跨步挡在乐淑前面:“羌寨绝不可能还炮!只怕引绳都点燃了,淑姐请急退!”
  张乐淑微闭双眼,轻轻伸手扶上他肩膀,捏了一下,把他拨在一边;然后深吸一口气,放声骂道:
  “土司大人,此刻依然觉得铁炮无用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13 17:15:4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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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3 17: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七
张乐淑语调高亢,饱含怒气。她回身戟指毛海峰和柯武:“退回去!”然后转身面向羌寨大门,款款前行。身后的骡车铳兵,在毛海峰的严令下络绎后退。
  于是那个看起来纤细窈窕的身影,与她身后的钢铁靠山越来越远。羌寨千余兵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缓举步靠拢,气都不喘了,似乎迎面过来的,是一堵墙。
  离寨门只十几步远,她再淡淡问了一句:“铁炮当真无用么?”
  这个距离,碉楼和房顶上的人都听得清楚。 乐淑理了一下头发,继续向前。 这时碉楼上争吵之声平静下来,只余一个年轻人挣扎着叫出来:“爹爹,听我的,听我的!各炮听令,熄灭火把!”
  呼!双方千百颗心落地,千百喉咙同时吐气。
  “双屿来使止步!本寨碉楼不纳妇人,我等立刻下来商议。”
  ******
  夜间,寨前空地上燃起篝火,排起长桌,宾主喝酒切肉,言笑甚欢。席间那土司少主甘当跑堂,一圈又一圈的敬酒劝菜,自是为了一亲芳泽。
  老土司神情怪异,正为白日里那轻轻莲步既懊恨又感佩服,反正是想不通了,干脆一醉方休。少土司与毛海峰重新商议了价钱,谈来谈去也没减多少。老土司听得大声叹气,自觉马齿已长,萌发归隐之意。
  张乐淑浑身上下都是通泰,都是漂亮。眼前任一男子,目光扫来都堪称“宠溺”,女人的柔媚与自信,必是以男人目光为营养。她不由自主的充当那种主妇角色,以茶代酒,温言发问,只想让各路男子展示自己的学识才历。
  双屿的人倒也罢了,羌寨的主人们却着实有点儿担当不起,酒不小心洒了有之,回话结结巴巴的有之,甚至还有目不转睛瞪着她发愣的。老土司眼见局面不可收拾,斗篷一裹,闭目睡去。
  少土司东转西转,一个不小心又转到张乐淑面前。乐淑怜他一晚上奋力表演,端了茶起身跟他再碰一杯。少土司大着胆子,借足酒劲,问她何以一介女子却能统兵?羌人一听都来了精神,个个目光灼灼,等她回话。
  “小女子学过一些武功,这一次是护卫毛海峰大人的,哪里谈得上统兵?少主人当真会说笑。”
  “可是白天……”那年轻人眼珠子一转,换过话题:“那你武功是什么成色?担当护卫,怕不是等闲吧?呵呵。”
  乐淑微笑不答。
  少土司指指柯武:“你与他比怎么样?柯武兄弟,你们同为护卫,可分过高下?”
  柯武装傻:“我?”瘪嘴做个鬼脸。
  少土司又看毛海峰,“毛大人可曾与乐淑姑娘试过身手?”
  毛海峰一路上最喜有两个高手卫护,一听相询,便学柯武的神态:“我?嫌命长啊?”
  少土司左看右看,忽然意识到他们的说笑里含了一层真意,面色变了。
  这时一直在装睡的老土司忍不住一掀斗篷大骂自己儿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她是谁?你就做梦吧!”气呼呼的瞪了他几眼,又把斗篷裹了脑袋继续睡。
  一时冷场。张乐淑张了张嘴,想对少土司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忽然心中起了个模糊的疑问,看着那斗篷下僵硬的身影,款款起身,端着茶走到他面前。
  “土司大人,小女子还没谢过不杀之恩呢。”
  土司毫无反应。
  乐淑笑了笑,“而且心中一直不解,贵寨上下人等一派坦荡磊落,不似赖帐之人;两年前的这笔欠款,究竟是怎么搞的?”
  众人落杯停箸,默默等待。半晌,花白的脑袋自斗篷中露出了出来。他挣扎着坐起,少土司抢左张乐淑抢右,把他扶住。
  “你先坐下。”老土司说。
  她依言落座,两手扶膝。
  “……实在是别人狠狠地赖了我们的帐。反正你们已经收到欠款,多说无用。”
  张乐淑起身给他倒了碗酒,端到半路把酒又倒了,换成热茶。“我猜,这笔银子你们已经准备好了,但给人半路截取。多半是官府吧?”
  老人接过热茶叹气,“……前年,是秋天吧?我们已经把银子收齐,打算来年开春运到琴家。这时候来了几个朝廷命官,说是蓟北边事告急,瓦剌大军正在收束牛羊,开春多半入寇。他们借了我们这笔银子充了军饷,说明战后归还。我们看没有皇帝诏书,也没有兵部信函,就不愿借。但他们凶强霸道,说道不借便以谋反论。我辈势单力孤,只好从了。他们临走留下信物和借条,却只有当朝大学士谢添的私章。过后蓟北有他妈个狗屁边事,最大的一仗就是牛群冲了马群吧?我派人去了几回想讨回银子,那些当官的根本不认,就是这样。”
  张乐淑听了口唇蠕动,毛海峰知道她有让价之意,凝目送了道凶光过来。乐淑眨了眨她的长睫,出口是这么一番话:
  “羌寨原有如此苦衷,我们却不知晓。这笔银子的正主在海外,我辈也无权定夺。”看了毛海峰一眼,“不过我知道,这种铁炮的开花弹不难铸制,只要知道了火药配方,掌握好形制大小,一个好铁匠都造得出来。我们把这制炮弹之法,教与你吧?”
  众人眼睛都是一亮。“真的?多谢了!”仔细想想,这十四门铁炮以后可以一百发炮弹,一千发炮弹,从此羌寨何人敢攻?喜得只有大吃大喝,已经迷糊的醉上加醉,已经吃饱的胀上加胀。
  次日,琴家土兵返回锦官城,双屿众人启程东去。羌寨少土司直送到边境。他一走柯武便笑,走了半天,柯武笑出声来。
  众人询问才知,柯武给少土司的火药配方添加了一些东西,那些炮管只射出十几发开花弹,就会磨损过度,不堪再用。
  张乐淑责骂:“那不是要炸膛伤人?”
  柯武竟然火了,冷冷地转脸看向毛海峰:“老大,你比这女子要有见识。且想想昨日白天乐淑随便换句说辞,可有命在?”
  毛海峰点点头:“那句话是个台阶,羌人勉强爬得下来。不然少土司是没办法争的。”跟着眉毛竖起:“若非事急从权,还是应该屠了这羌寨。”
  乐淑看了这两人激动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但柯武眼圈微红,怒目圆睁,再多骂一句,小子只怕带队回头去找麻烦,便忍住了嘴。
  众人一路平安到达湖州与岳和平汇合。途中惹了许多事情,基本上有赚无赔。各种中原物产连买带偷带骗的装满了那十四辆骡车。到达后向岳和平问起其他诸路,便是辛五郎、完颜辉、李青魂一路最令人揪心。
  这一路的组合最是奇怪。辛五郎除了“吃”和“混蛋”两个中国字,其他语言全是日本京都官话。完颜辉和青魂年纪都小,又只能奉他为首脑。
  讨债事务需要谈判,多数时候是完颜辉跟人谈,辛五郎一开始还要完颜辉翻译,但完颜的日语只是孩儿营李先生教的那几句,翻译出来,连李青魂都认为辞不达意。加上腔调不正,辛五郎听逑不懂。
  三人中李青魂心思最细,相处日久便能跟辛五郎用日语商量,完颜辉便没了翻译的资格。可是那丫头于人情世故太过天真,又不能参与谈条件,结果便是一塌糊涂。
  他们有六十多人,其中五十五个是东洋浪人,清一色的黑衣太刀,一出场就恶狠狠地看对手,看对手女眷,看对手房间陈设,看对手荷包下飘垂的细丝带。
  杭州豪强大户自也是恶形恶状以报,要多快有多快,直接两下谈崩。
  辛五郎心情焦躁,便要动武杀人。
  杭州朱氏是大户之首,家丁日夜巡逻,晚间灯火通明,严加防范。朱氏家族几年来发了大财,对双屿多少有点儿感激,本来愿意分期分批还帐了事,可这辛五郎太不懂中土人情,惹恼了朱家族长,终于秘密报官。其他几户,更是不再开门接纳。
  这一行双屿讨债团本来住在贸易伙伴的私宅中,随着一户一户谈得撕破脸,他们也就没了这待遇,一大队人搬到城外一个关东参客的大院子里。那参客于一切毫不知情,见他们给钱多,腾了十几间房子租出。
  双屿人众整日闻着马臭参香,倒也能习惯,但每次入城都要大把银钱贿赂守城兵,极其不爽。滞留十几天后,州府卫在夜里出动两百刀牌兵五十短铳兵,举火大围,破壁而入。杭州与双屿终于兵戎相见。
  最初的惊讶和混乱后,五十五名浪人分成二十组,于狭小空间中交错进退,奋力砍杀。明朝兵士手中兵器,就锋质而言远不如倭刀,战技和骁勇也落于下风。因此刚才的赫赫声威只一柱香,就东一片西一片化为了闷声不响的苦斗。
  辛五郎身中三刀一铳,成了个红人,青铜面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反而更见凶暴。他专心杀人,一点儿一点儿的把突入防御圈的敌兵杀回去。
  完颜辉的长柄斩马背在背上,以最早那柄松浦倭刀迎敌。后来见了个当官的骑在马上指挥,一下子便如嫖客看见了头牌妞,没命地扑过去。李青魂在旁护卫,青色西洋剑在深夜几乎没有反光,每一接敌,那些刀牌兵的头脸瞬间便是七个八个大口子。
  完颜辉剁翻军官,抢了那匹披甲战马,而且好整以暇地把那军官身上的瘊子甲脱下来穿上,也不管李青魂围着他疲惫接战。最后总算嫖客上了头牌妞,他细致温柔地跨上战马,自背上握紧了长刀的枣木圆柄,一声厉啸覆盖全部战团。
  有个府兵立刻把半铳霰弹打在他胸前,给那瘊子甲全部挡住。完颜辉笑着冲这个十几米外的铳兵点了点头,长刀出鞘。辛五郎闻声回看,恰好看见他的斩马刀正面斫下,把那铳兵连铳带盔带脑袋一起劈开。
  辛五郎大叫一声相应和。周围日本浪人本来只剩十七八个,此时都已疲惫至极,眼见这个铁骑在缓缓加速,不约而同地向他靠去。战局渐变。
  完颜辉的长柄斩马是骑兵战器,他身量很高,用这东西本来合适。他是女真后裔,骑术近乎天授,岛屿回旋与大草原的纵缰驰骋味道不一样,练就了一身怪异的铁骑功夫。此刻他只是两腿操纵战马,围着整个修罗场奔跑,每抡一刀都要用上全身气力再加马匹的冲力。
  他看着像在发狂,其实心中一片清明,尽量靠着外圈,战马每奔五步,便向内微微一侧劈出一刀,回气后再劈一刀。战马不受干扰,蹄声渐密渐轻。
  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方都看明白了,没有任何兵器、盾牌和护甲能经得起他猛力一劈。步兵靠两条腿又围不住他,只有互相靠拢,结阵取守。
  辛五郎久经战阵,知道对方的围歼战打不成了,高声吼叫要日人分散突围。完颜辉以最高速奔行了两圈,砍杀十一人,胯下马力已竭;他那瘊子甲早成破铁皮,身上镶了十多颗霰弹。游目不见了辛五郎,知道不可再行纠缠,掉头消失在夜色中。
  岳和平坐镇湖州,早知道杭州的讨债团不太顺利,每隔几天,便派双屿子弟去探问。
  这天晚上那个探子发现杭州城门紧闭,禁卫森严,便觉不对劲。穿城出南门找到辛五郎等人的下榻之地,远远便看见有兵士把守,绕近一观,景象惨极。
  这孩子本是孩儿营出身,虽大受震撼倒也沉得住气,飞鸽传信之后又返身入城,于茶楼酒肆间竖起耳朵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辛五郎到湖州城外,收集余众,竟只有六人。连完颜辉也不见了。他们个个带伤,饥寒交迫,语言不通,不识得湖州城内道路,其实连城门都不敢进去。思前想后,只有慢慢退到海边,找一艘船返回双屿。
  辛五郎在船上回想当夜的血战,填膺之下昏迷过去。醒来后大陆只剩一条灰线,拄刀起立,发誓来日必回杭州,杀尽荷包绣丝带者。
  完颜辉一人一骑,早辛五郎一天就到了湖州,久候余人不至,以为全军覆没;又想起突围的最后一刻只看到浪人们纵跃离去的黑影,却没看见李青魂,冷汗直冒,快马加鞭返回杭州城。
  途中把那匹“头牌妞”也累死了。夜间偷听兵士闲谈,得知李青魂被生俘。他想混进城,看见门洞外就是自己的画影图形。而且斩马刀被剁裂不可再用,松浦刀缺口累累,还得去另找兵器。
  在城外昏头昏脑的乱跑一阵,只弄到一把长柄镰刀还算合用。有个农妇见他神情疯狂,口唇干裂,给了他一碗水喝。他这才想到应该去搬救兵,于是抢了一匹马,不吃不喝再返湖州。
  此刻他不知道辛五郎已经走了,而李青魂还有一天性命。
  完颜辉黎明时分到岳和平府,摔爬在地上。毕竟年纪还轻,心口一松便放声大哭。岳和平自榻上倒履抢出。完颜辉最难受的便是焦心李青魂已凶多吉少,债没讨回来倒是干脆就忘了提。
  岳和平从未见过李青魂,只说辛五郎可惜了;完颜辉话不投机,悲怒无已,拔出肋差就往自己胸膛扎去。
  众人急忙抢上回夺。完颜辉这几天来回奔跑,早已神智错乱,此刻夺他肋差,也只有少女漫画家能夺得下来。其实直没至柄,且把抓他手腕的岳和平拉得扑倒在自己身上。随着一声沉闷“扑哧”声,画完了双屿王牌铁骑的昙花一笔。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13 17:12:3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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